那宫人默不作声地屈膝行礼,便在前头引路,竟是一句废话也无。见惯了阿芊阿萝这种能说会道的女官,李贤倒觉得这种沉默很是新鲜,快到地头时便好奇地问了一句:“我看你面生得很,是新来服侍母后的么?”
“奴婢刚刚由纪尚宫调来大仪殿,此番便是奉尚宫之命前来迎殿下。”
所谓的纪尚宫自然就是指的阿芊了,大唐宫官置尚宫尚仪尚食尚寝尚功五局,皇后身边的尚宫算得上是整个宫中的最高女官。只不过见惯了阿芊千变万化的模样,他总是很难把她和一丝不苟的女官身份重合在一起。再看了一眼那宫人,他愈发对阿芊挑选新宫人的品味有了个判断——中宫的侍婢,确实是老实沉默的比妩媚诱人的好。
千红万艳同芬芳,跨进门槛的时候,李贤便充分体会到了这话的含义。一眼看去,四处都是莺莺燕燕一大群女人,有老有少,甚至还有白发苍苍的老妇。可即便是老妇,在那大气的礼服装饰下,看着也平添了几分风采,更不用提那些正当妙龄的少女了。所以,在一众女子的注目礼下走到武后身前的时候,他甚至在心里起了怀疑。
明明是命妇宴会,怎么连人家家里的千金也一并弄来了。难不成他老妈准备趁着这个机会挑媳妇?
“贤儿!”
一抬头看见武后那亦笑亦嗔的表情,李贤赶紧把那些胡思乱想抛在一边,疾步上去行礼。这还没等他开口问清老妈召见的意思,阿芊便指挥人在武后的下手处安置了一个小几子和座位。看这光景,他便知道今次只怕是跑不掉了,但仍是硬着头皮问道:“母后,您这是……”
“刚刚临川长公主送的礼物当中,其中就有一把是她在贤德扇庄定制的扇子,听说上头的诗词还是你亲自题的?”
这问题一出,李贤顿时傻眼。他虽说如今已经很注意不在外头随便卖弄,但自己人面前,没事情冒出一句诗词是很平常的事。至于临川长公主,那可是周晓的母亲,他的姑姑,要什么他敢不给?至于这扇子……似乎都已经是年前某次醉酒之后的事了,写了什么他哪里记得!
“这词也就罢了,倒是这扇子的材料用的是犀牛角,怪别致的,刚刚几位夫人都夸得你天下少有,她们难得见你,我自然得唤你来给大家看看!”武后笑吟吟地朝下头的几位中年贵妇一颔首,态度甚是亲切,“他这个李六郎也没有长个三头六臂,就是鬼主意层出不穷而已。”
她一面说一面朝李贤摆了摆手,这才一一指着那几人介绍道:“那是陇西郡李夫人,那是弘农郡杨夫人,那是博陵郡崔夫人……”临到最后一位中年妇人的时候,她却微微一顿,却先瞥了瞥旁边一个少女,这才吐出了一句话。
“这是清河郡房夫人。”
即便没有清河郡三个字吊起李贤心绪,李贤也看到了那个少女。他这些年见过的美人可谓是各式各样都有,或热情或温婉或妩媚或娇俏,或令人如沐春风,或让人难舍难分,所以,第一眼望去,他就注意到了那双眼睛特别的眼睛,这也让他认识到,这决不是一个木偶人一般的名门千金。
既然是名门,便不需以金珠首饰衬托身份,因此,房芙蓉的秀发上只插着一根别致的如意云纹翡翠簪,那一汪碧绿望之便让人心旷神怡。此时,见皇后正在介绍诸位夫人,她便好奇地朝李贤望去,却不防人家也在看自己,四目对视,她赶紧低下了头,心中却纳闷得紧——分明今天只是初见,怎么那眼神如此热切,莫非人家传言的沛王风流是真的?
武后为李贤介绍诸位夫人,那些贵妇也少不得一一见过这位鼎鼎大名的皇子亲王,各自亦恭维了两句。这时,李贤的注意力方才从房芙蓉身上移开,立刻领悟到了一点。从他老妈刚刚的介绍来看,这些贵妇并非寻常关陇大家出身,而是传承数百年的世家大族。
博陵崔、陇西李、弘农杨、清河房……个个都是顶尖的世家。与此相比,什么程家李家薛家,统统都是暴发户,而具有胡族血统的屈突家和贺兰家虽然承传同样悠久,但仍是无法和这些中原世族相提并论。武后若非是皇后,只怕根本不入这些世家的法眼。
此时,那位清河房夫人便盈盈站了起来,朝座上的武后略一施礼,这才从旁边的女儿手上取过一个匣子:“小公主生日,臣妾也没什么好送的。这是小女亲手制成的一幅绣品,虽说没什么出奇之处,不过图一个新鲜,就请娘娘留下,他日给小公主做个玩物也好。”
收礼收惯了珠玉宝贝,听说有人犹如小户人家那样做了一幅绣品,别说武后生出了好奇,就连李贤也觉得稀罕。所以,阿芊取来那匣子之后,他便干脆起身挨到了老妈身侧,待那绣品取出来展开之后,他不由得倒吸一口凉气。
那竟也是一把扇子!扇骨用的是竹,而扇面却不是一整幅的绣品,而是每根小扇面都是用极薄的竹丝为框,中间镶着一幅半寸宽五六寸长的绢帛,上头是手绣的芙蓉图。二十几幅拼成了一幅大扇面,却是天衣无缝极尽精巧。就是这心思,便绝非寻常人能想得出来的。
“这样的好东西,送给小孩子却是可惜了。我这个当母亲的这一眼瞧去,几乎忍不住要从令月那里抢了来珍藏!”武后又惊又喜,笑吟吟合拢来藏好了,这才赞许地朝房芙蓉点了点头,“如此才艺又有如此心思,果然不愧是清河房家。寻常女儿但知道在书画上下功夫,又有几人能绣出如此佳作!这芙蓉二字果然好,确实人如其名!”
第三百六十九章 是女人就没有不吃醋
虽说美酒醇香佳肴爽口,但李贤却一直都在抽空打量房芙蓉,顺带注意着武后的眼神变化。刚刚进来的时候他还没有感觉,但坐了这么久之后,他终于发现了一点,那就是有份与会的未婚女子,大多都是太子妃候补。所以,在打量房芙蓉的时候,他免不了考虑到一个很糟糕的问题。
虽说他没打算祸害人家房家千金,可问题是,他老妈若是看上了房芙蓉,让人家嫁给了李弘……他娘的,这想想就让他觉得心里不舒服!真是奇怪了,他平时不是那种看到美女就走不动的人,怎么这回如此没出息!
心里不痛快,再加上天气热,李贤免不了多喝了几杯。再加上贺兰烟和屈突申若被徐嫣然邀了出去,放眼筵席中那么多人,竟是没有一个能够和他好好说话的,就是阿芊这个尚宫也只能在席间穿梭,不可能明目张胆地和他说什么。于是,越郁闷越喝酒,越喝酒越郁闷,到了最后,也不知灌下了多少酒,他只感到脑袋晕乎乎的,醉醺醺地嘟囔了一句。
“抽刀断水水更流,举杯消愁愁更愁!”
他的座位最最靠近武后,因此别人兴许没听见,武后却是听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眉头登时微微一皱。定睛看时,却发现李贤已经醉得趴倒在案桌上,她自是愈发恼怒。今儿个应邀来的除了命妇之外,那些少女确实大多是太子妃候选,但其中还有不少是她精心挑选出来的,看看李贤能够看中谁,她也好让那诺大的沛王第中再多那么几个女人。
外头人都说李六郎如何如何风流,有多少红颜知己,但天知道她这个儿子是怎么搞的,除了贺兰之外,真正沾手的少之又少。如今还未成婚就是如此,成婚之后还谈什么开枝散叶?
“阿芊!”
闻听这一声召唤,正在那里安排接下来节目的阿芊立刻转过了头,一瞧见醉得人事不知的李贤,她便觉得心中惊讶——李贤虽说贪杯,但酩酊大醉的次数随着年岁日长,已经越拉越少了。今天又是这样的场合,怎么会醉成这副模样?
虽说疑惑,她还是带了两个内侍赶紧上得前来,让他们将李贤扶去后边。饶是如此,她仍是心神不宁,见武后亦是面色不豫,便凑近低声请示道:“娘娘,奴婢觉得殿下有些不对劲,不如奴婢去后头看看,顺便也好让他醒醒酒?”
“去吧。”武后轻轻吐出两个字,忽然眉头又是一皱,往底下某个方向瞥了一眼,“你顺带告诉他一句,今儿个并非单单是为了他五哥选太子妃,也是为了他挑选将来的孺人。他若是醒了酒,你就把他带过来,教坊司的表演之后,少不得他也得露一手,也让那些世家夫人看看,不但太子,就是他这个沛王,也比那些王公贵族的儿子强上百倍!”
李贤自然不知道自己的老妈都对阿芊吩咐了些什么,被人浸在木桶中的时候,他也只是发出了一阵含含糊糊的声音,并没有睁开眼睛。直到感觉有一块巾子在周身上下揉搓着,嘴里又被硬灌入了一些清清凉凉的液体,他这才勉强恢复了一点精神,眼睛却只睁开了一条缝。
“阿……阿萝?”
“你个没良心的,只知道一个阿萝!”
乍听得这句埋怨,再想想自己如今的处境,晚上的一幕一幕顿时都浮现了出来,李贤就是傻瓜也知道身后的女人是谁。阿芊可不是下婢,这宫中能够让她这样服侍的屈指可数,而得其真心的恐怕除了他之外更是没有。因此,他干脆舒服地朝后头轻轻靠了靠,随即低声嘟囔道:“我还以为在自个家里。阿芊,这宴会结束了么,怎么是你亲自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