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唐朝边军从陇右撤离,吐蕃人再也没有顾忌大举向这一线的草场进军。
自己该怎么办?
自从受到唐廷的封号,自己便骄傲自大的起来,非但周边小族再难入他的眼,便连吐谷浑、羌人这样在大非川举足轻重的大族,自己也是爱答不理。
现在吐蕃人大军压境,竟然没有一个族落愿意和自己结盟以抵御强大的吐蕃人。
若吐蕃人只是想要从自己的手中讨要回大非川、九曲一代的草场倒也罢了,大不了自己再带着部落族人回到石堡城之战钱的草场。可吐蕃人是要秋后算账的啊。
自己当初暗中帮助唐人的事情他们心知肚明,若是他们把这陈年往事翻出来……
嘶!
苏塔倒吸了一个凉气,浑身毛发竖立了起来。
他太清楚吐蕃人的性情,这是一个睚眦必报的民族,若是由着他们攻了过来,定会将自己族中的男人全部杀死,族中的女人和牛羊悉数掳掠而走,真要是那样,白狼族可就要亡族灭种了啊!
他不能让这样的事情发生,绝对不能!
“叶护,艾娜塔克来了!”
小婢女卓玛掀开了帷幔,小心翼翼的提醒道。
苏塔先是一怔,随即恢复到了往日那威严无比的样子。
“嗯,叫她进来吧!”
艾娜,也许,这便是白狼族最后的机会了吧。……
沉默,毡帐内寂静无声,艾娜与苏塔就这么对坐着,谁都不愿意先出言。
就这么过了半个时辰,苏塔终是开了口:“你,最近这段过的可好?”
“叶护问我什么?过的可好?”
艾娜讥诮一笑:“我过的当然好,整日羔羊肉青稞酒的供奉着,就盼着能将我卖出一个好价钱,我能过的不好吗?”
见爱女竟然变得和自己形同陌路人,苏塔长叹了一声:“我对不住你,可是,你也要为族人考虑考虑啊。”
艾娜听到这儿大怒道:“为族人考虑?可有人考虑过我的感受?李括是我今生的挚爱,我早说过,我艾娜非他不嫁!”
苏塔摇了摇头道:“可是他不会来了,已经六七年过去了,他却连个音信都没有传回来……”
“我不怕,我可以等,别说是六七年,就是六七十年我也等得!”
艾娜的胸脯挺了挺,声音里已经带了哭腔。
苏塔嘴唇微微扯了扯:“你这又是何苦呢,他不就是个唐人将军吗,如何比得上吐蕃王子?你只要嫁给了他,以后便是王妃,之后便是可敦,一辈子的荣华富贵享用不尽……”
“你当我是为了钱财?”
艾娜又气又笑:“若是为了钱财数年前我早就嫁给了那吐谷浑的塔克,又何须等到现在?难道在叶护的心中我就是一个可供人随意挑选的货物,您打算由人竞价而出?”
听艾娜说的如此不堪,苏塔面上有些挂不住了,只挥了挥手道:“休要胡言!这件事关乎到白狼族的族运,由不得你胡闹!”
“我胡闹?为什么我选择自己的心爱之人都是胡闹?长生天啊,你的仁慈体现在何处?”
艾娜摇了摇头道:“莫非只有嫁给吐蕃王子才不是胡闹,才是顺应天意?”
苏塔长叹了一声:“这一切都是命……若大唐没有发生内乱,为父也不会逼你出嫁。”
“这么说,我是没有选择了?”
艾娜眉毛一挑质问道。
“可以这么说。”
苏塔轻咳了一声,声音愈显沙哑和沧桑。
“那你必须答应我一个条件!”
艾娜紧紧咬住嘴唇,一字一顿:“把这个交给他!”……
日头渐落,却是暮色十分。
血色的残阳将天边的流云烧的通红,微分拂过,带起齐膝高的牧草。
在一片雪白的毡包外,立着三百骑兵和一架做工精良,刻有繁复纹饰的马车。
艾娜深深吸了一口气,最后一次回首望了眼这片她无比熟悉的草场。
这儿的每一处草窝,每一只牛羊,每一片流云她都无比熟悉,而今天确是到了说再见的时候了。
“塔克,塔克!”
虽然内心十分犹豫,临了,小婢女卓玛还是赶了来,紧紧抱着艾娜不放。
“傻丫头,又怎么了?”
艾娜强自挤出一抹笑容道:“今天是我大喜的日子,你哭什么?”
“塔克,今后,今后卓玛是不是再也见不到你了?”
小婢女一边抽泣一边道:“你要嫁到逻些城去,听说那儿的,那儿的男人都很野蛮。塔克,你,你要保重啊。”
“你真傻!”
艾娜在卓玛的鼻头刮了一刮道:“再野蛮的人也不敢欺负我,不然我要他好看!倒是你,早些寻个人嫁了吧,莫像我……”
说完,艾娜便转身朝马车走去。
“塔克!”
艾娜驻足,静待小婢女作最后的诀别。
“若是李括将军最后捉齐了那一百只萤火虫呢?”
艾娜神色一滞却是再不回头:“那……那便叫他都放了吧。告诉他不要再等我了,我们终归是不同路的。”
艾娜纵身跳上了马车。
决然,坦然。
人生有时就像是大梦一场,梦醒来却发现迢迢年华老去,来者早已不可追。
马夫狠狠抽了一记皮鞭,木车缓缓开动。
“咯吱!”
“咯吱!”
帘外有山,山外有河,河畔却无斯人,这风景终归是有缺憾的。
夕阳晕红了天穹,一山一水一支骑队悄然入画。
第二十八章 斩蛟(四)
六月入末,李括正在唐州城州衙中翻阅着一摞的前线奏报。
自四月起,新皇李亨便任命郭子仪为天下兵马副元帅,辅佐广平王平定叛乱。
五月时,唐军在长安西侧的清渠曾与叛军展开了一场激战,最后却被叛军重挫。无奈之下郭子仪只得退守武功。现在看来,大唐和叛军对长安的争夺已经进入了最关键的阶段。安庆绪为了确保长安不失守,派遣孙孝哲部火速回援。这样一来,唐州城外的三万骑兵皆已撤离,李括面临的压力一下子小了许多。
但这并不意味着李括心中的结子打了开。
高适高伯父答应将他的家眷送回,却一连拖了数月没了音信。即便睢阳如今陷入了激战,整个江淮道也不会找不出三两个人把自己的家眷护送到唐州吧?
经由襄阳跨南阳、入唐州,这个线路根本不会经过睢阳外围,更不会遭到叛军的阻截,那么高伯父为什么还要推却呢?难道就连他都动了别的心思?
李括越想越恼,现在他和李亨之间的关系已经是水火不容,若是自己有了轻动,怕是高伯父那里更不好做,但若是叫他就这么等下去,却真的会把人逼疯!
恨恨的锤了一记案几,李括愤然起身。
“七郎,七郎……”
正打算出门却碰到了急急忙忙赶来的周无罪,两人险些撞到了一起。
“发生什么了,你奈何如此慌张?”
看到张延基的样子,李括大惑不解,照理来说周无罪该是那种天塌下来都处变不惊的人,怎么会变得如斯慌乱?
“我,我……你,哎!”
周无罪憋了良久还是没有说出一个字来,愤恨的挥了挥衣袖,不再言语。
“到底发生了什么?”
李括紧紧蹙起眉头,抓住周无罪的双肩追问道。今天他的表现太过反常,他甚至注意到周无罪的眼角都红肿着,显然刚刚痛哭过。
什么事能让这个小子哭成这样?李括实在不敢想象。
“你快些说啊,难不成想急死我?”
“延基他,延基他……”
周无罪单手捂着鼻头隐隐啜泣。
“延基他怎么了,你倒是说啊!”
李括被周无罪弄得又急又气,狠狠将周无罪摇了起来。
“有弟兄去灵武省亲,在城头,在城头看到了延基的,延基的首级!”
周无罪再也压抑不住自己的情感,双手捂住面颊痛哭出了声。
“什么?你说什么?你再说一遍!”
李括几欲发狂,猛烈的摇着周无罪的身子:“你是在骗我,你是在和我开玩笑对不对,对不对!”
周无罪也着了恼,愤恨了甩开了李括道:“我骗你作甚,武历他回家省亲,确实在灵武城头看到了延基的首级!他以前可是做过延基的亲兵,他能看错吗?”
李括呆坐在地上道:“不可能的,不可能的,怎么会这样?怎么会变成这样?延基不是在安西任职吗,怎么会跑到灵武去。难道是,难道是……”
周无罪哽咽道:“武历说他在城头看到了布告,大概的意思便是朝廷查出你谋反,本想着召回在安西任职的延基以作人质,但接连向你发了几分文告后你都拒绝去灵武述职,所以,所以……”
“所以他们就杀了延基?”
李括猛地一拍案几,冷笑道:“好一个大唐天子,好一个大唐朝廷,没想到我李括为之卖命的朝廷竟然是这般模样!”
李括一时拔刀出鞘,便朝外走去。
“七郎,你要干什么!”
见李括便要作出傻事,周无罪连忙上前拉住了他。
“别管我,我要去替延基报仇,你别拦着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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