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了这个条件,不少人都沉默了,不明白既然想要大家发财,为何还要这般限制,或许这就是各人眼光的长短不同,智者眺望明天,庸者只看眼前,愚者则回忆过去。
可惜这群人大多是平庸者,他们也许知道义宾县将来会繁荣,但眼前的利益却更有诱惑力,一亩地转手便可赚几十贯。
这时,那赵托突然大声叫起来:“大伙儿难道不明白大人的苦心吗?大人是想让咱们义宾县人自己得利,才不让肥水外流。”
他挥舞着胳膊,灰白色的山羊胡子在上下点动,苍老的眼睛熠熠发光,充满一个长者对人生的体悟,“你们不动脑筋想想吗?若要用这土地赚钱,大人会请大伙儿吃饭吗?”
众人闻言均细细思量,此话确实不假,若这县令黑一点,自己将这块地吃下,再转手卖给外地巨商,这一来一去,中间赚的差价何止千贯,可见这县令还是有点良心,是真想为义宾县做点事,于是,在那赵托的带动下,在酒精后劲的催化下,所有的人都将胸脯拍得震天响,保证自己一定会将这块地作为祖业代代传下去,将来若违背此誓言,李大人可随时把土地收回去云云。
李清微微一笑,随时收回去?难道要自己在这里当一辈子的县令不成!
“呵呵!只要大伙儿现在不卖就成,等咱们义宾县发展起来,就是给你再高的价,恐怕你也舍不得卖了,这事就这么定了,明儿一早,想买地的可到王县丞那里去办手续,好地段是先来先得,以交钱为准。”
第七十九章 黑帮老大(一)
天宝三年五月,滇东寒归王被唐朝、南诏联军击败,遂向唐朝归降,朝廷为防止南诏趁机东进,便释诸寒首领之罪,命其依然领滇东,唐军撤回姚州,但南诏却以保护滇东南诏人为借口,并不撤军,这样,南诏的势力便通过这场战争,合法地发展到滇东。
同一月,朝廷同意剑南节度使章仇兼琼所奏,在南溪郡设中都督府,羁縻郎、昆、曲、微等十七州,任李宓为都督,受剑南节度使节制。
也是在五月,南溪县码头正式划为军用,所有商运客船便将目光投向了左邻义宾县,在那里,一座新的码头刚刚落成。
这一天是六月中旬,天已经大热,岷江上舟楫往来如梭,饱满的白帆在阳光下闪耀,明亮得使人目眩,密集的货船趁着贸易之风,排着长长的队伍,从北方鱼贯而来,仿佛一串海鸥。而往北去则由纤夫们拉着长长的缆绳,低沉而有节奏的号子,声声震人心魄。
在江面上,一艘微微抖动着白色翅膀的小船从北方漂来,仿佛是漂浮在水面上的一簇银色蒲公英,在小船的四周环立着四名彪汉,清一色的青衣黑裤,腰间挎着厚背长刀,掌上虎口皆结了层层老茧,想必都是刀中豪客。在四名汉子中间,半躺着一名身量雄壮的男人,他漆黑的脸庞因日晒而变得红亮,眉头微微挑起,微眯的眼睛似在看着江面上往来的船只,但从他不断变换的眼神,便可知道他其实是沉浸在思考之中。
这时一艘大货船刷地从小船边擦身而过,漾起一浪白色的泡沫涌过船舷,顺着船内壁淌入小船,小船随即左右剧烈晃动,站在最面的一人险些掉下水去,半倚的男人挺身坐起,眼中闪过一丝怒意,朝手下使了个眼色。
身形晃动,早有两人高高跃起,身体一个转折,便轻飘飘地落在大船上,将大船上正幸灾而笑的船东主唬得面如土色,两腿瑟瑟发抖,想逃到前舱去,腿上却丝毫动弹不得。
其中一人慢慢走到他身边,取出块血色铁牌,在船东主眼前一晃,冷声道:“限你两天之内去成都江首津码头接受处罚,你若迟一刻,这艘船就会在岷江上消失。”
声音低沉,且不大,却不容有半点违抗。
说完两人又飞身跃起,脚在船帮上一点,如乳燕归林般,竟掠过二丈宽的江面轻轻巧巧飘回本船,只剩那船东傻呆呆地站立着,他突然反应过来,狠狠地一拍自己的脑门,‘扑通’跪倒,连连向小船磕头致歉,随即连滚带爬地跑向船头,急令船火速掉头去成都。
那男人眼幕低垂,似乎什么也没看见,回头又向另两名汉子令道:“你们两个去帮船家摇橹!”两人点头,立刻到船尾帮忙去了。
不用说,此人正是新任岷帮帮主,南诏人王兵各,在两个月前与峨眉堂的冲突中,岷帮大获全胜,峨眉堂三名副堂主全部暴死家中,帮众死伤者更是不计其数,元气大伤,最后海家向李道复求救,在官府的干涉下,两帮这才坐下谈判,这场火拼以峨眉堂全体帮众为岷帮原帮主披麻戴孝而告终。
此次王兵各南下,却是为了扩大岷帮的势力,沿岷江在各大码头考察,义宾县是他考察的最后一站,也是最感兴趣的一站,这是一个新兴的大港,目前还没有任何帮派势力介入,若岷帮能在此地立足,也就意味着岷江的一头一尾都被它控制,但王兵各还有一个更深层的目的,他想以义宾县为跳板,以岷帮为媒介,将唐朝的富庶和繁荣带到南诏去。
这艘小船是王兵各在嘉州所租,船老大便是义宾县人,是个约五十岁的黑瘦老汉,王兵各只告诉他,自己是镖师,去义宾县接一票生意,船老大又看他们的吃穿用度,也就信了,再者,坐他这种小船的,哪会有什么大人物。
刚才他在船尾,视线被挡住,虽然没看见亮出的血红牌子,但他久历江湖,人情世故见得多了,仅从那船东的恐惧便已猜到王兵各的身份不一般。
此刻他得人帮忙,脱身来舱中喝一口水,但刚出舱便被王兵各唤了过去。
“老哥,到这里来坐坐!”
船老大吓了一跳,只得战战兢兢过去,站在王兵各面前点头哈腰不止。
“来!坐下说话。”王兵各选了块干处,笑笑让他坐下。
船老大侧着身子,半个屁股坐了,又讨好地笑了笑,“不知客倌找我有什么事?”
王兵各脸色缓和,尽量将语气放轻柔些,“我是第一次来义宾县,以前只听人说南溪县怎样怎样,却从未听说过义宾县,可这几个月它突然火了,我忙于他事,竟不知原由,昨儿听老哥说,你也是义宾县人,我想请老哥给我讲一讲,最近倒底发生了什么事?”
王兵各的笑容使船老大慢慢定下心来,提起自己的家,他的心开始活跃起来,亦笑笑道:“若客倌不嫌我鸹噪,我就讲一讲。”
他沉思片刻,眼中流露出欢喜,欢喜中又揉杂着一丝感慨。
“路人皆说我义宾县是走了好运,是沾南溪县军管的光,其实不尽然,根本原因还是我们义宾县出了个好县令。”
王兵各脸上突然闪过一丝不屑,忍不住插口道:“你们县令不就是那个酒壶吗?他也称得上个‘好’字?”
船老大瞥了他一眼,忿忿道:“那个酒囊也配我说吗?他已经滚蛋了,我说的是我们现在的代理县令,原来的主簿李大人,要不是他及时修建新码头,我们义宾县哪有现在繁荣。”
王兵各一怔,随即哈哈大笑,“你们这些小民自然是不懂,当官的最喜欢做这种调调,你哪里知道,这动一次土,他可从中间捞多少钱去,若是办学开荒,我还相信,可修个码头就说他是好官,这种好官也未必太好当了。”
船老大脸色越来越阴沉,嘴角肌肉在不停的抽动,突然他将水葫重重一顿,霍地站起,“客倌没事就自己歇着吧!我去摇船。”
他转身便走,却被王兵各一把扯住,微微歉道:“你且慢一步,我听你讲完就是了。”
船老大见他态度谦和,心中怒气稍压,一屁股坐下来道:“我们虽是平头百姓,但每个人的心里都有一杆秤,亮堂着呢!”
他顿一顿,忽然想起对方的身份,心突往下一沉,可心中的怒气却未消尽,脸色竟变得一半青一半红,嘴角蠕动了好一阵,方叹口气道:“刚才我有些失态,客倌莫怪!”
“我不怪你,你接着说。”
船老大又想起义宾县这几个月来的变化,感慨道:“我们义宾县原本就是南溪县的垫脚石,后来又来个虎狼县尉,还有一个酒囊县令,大伙儿都觉得没有盼头,能走则走,连我也去了嘉州,不过自从春天李主簿到任后,便开始发生变化,先是县尉被砍了脑袋,县令也滚蛋了,到后来码头修出来,大小船都改到我们义宾县停靠,这才渐渐繁荣起来,但这只能说李县令是个称职的官,还谈不上好官。”
船老大眼中慢慢闪出眩目的神采,仰望着天空,丝毫不掩饰脸上的崇敬。
“他给百姓修桥,用的是自己的钱,他办官学、垦茶园、造酒坊,为百姓造福;他修码头、卖地、造屋,不饱一文私囊。”
他突然正视王兵各,目光炯炯,“难道这样的官还不是好官吗?”
“可是你怎么知道他没有中饱私囊,这种事会写在脸上吗?”王兵各摇了摇头,还是不大相信。
“公道自在人心,客倌不是义宾人,或许不信,可我们义宾县的每一个老百姓都知道,他没有!”
船老大将草帽戴上,起身大步向船尾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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