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清始终一言不发,一边用碳夹给火盆添碳,一边默默地聆听张继的感言,直到他一气说完,李清将碳夹轻轻放下,淡淡一笑道:“治大国如烹小鲜,我本想做一道色香味美的大菜,但因火候没掌握好,反使菜难以下咽,诚如懿孙所言,我若分步缓做,先成立柜坊,让它先深入人心、扎根地方,那时再徐徐推出税改之制,未必不能成功,只可惜时不我待啊!”
李清长身而起,负手走到窗前,今天张继一语切中了要害,正是李隆基态的暧昧和不作为使柜坊最终失败,此刻他口中又苦又涩,他何尝不知道急火炖不了浓汤的道理,但安史之乱象一个沉甸甸的砝码,始终让他的改革天平不能平衡。
密集的雨点沙沙地敲打着树叶,春寒夜雨中,他只觉心中异常孤寂,对家的思念由然而生,过了半晌,他慢慢平静下来,坚韧的性格让他将心中的寂寞暂时推到一边,他回头看了一眼张继,见他厚厚的嘴唇动了动,欲言又止,不由笑道:“你又来了,有什么话就直说,不要吞吞吐吐,要象你的字一样,敢收敢放才行。”
张继心下一横,他转身先将门关死了,才压低嗓音道:“我劝使君此事了后,最好还是想办法回到边疆去,手握兵权才能保无恙,否则总有一天,使君将死无葬身之地。”
张继的话十分突兀,尤其最后一句,更是尖锐刻薄,但它引出了李清的心事,使他心中猛然一颤,慢慢转身回到座位,拾起了碳夹,尽可能用平淡的语气道:“你此话怎讲?”
“使君为何会到苏州来,使君昨晚给我说这是皇上调虎离山之计,皇上要废东宫居然必须先将使君调走才好作为,由此可见皇上对你十分忌惮,这不是好事啊!
还有盐税,朝廷从盐上得到了多少钱?而这些钱原本是谁的利益?他们会放过使君吗?自古以来主持革新之人有几个得到好下场?最后都功成难退,成了皇帝平息众怒的牺牲品。
皇上忌惮你,再加上权贵宗室恨你如骨,所以一旦使君失去了利用价值,皇上必然会拿你开刀,而现在各地盐铁司已渐渐步入正轨,这一天已经不远了,使君,我绝非危言耸听,你一定要早作打算才行啊!”
‘啪’地一声,竹子做的碳夹在李清手上硬生生被折断了,张继的话最后使李清下定了决心,就算是藩镇割据,他也必须要有自己的势力和地盘。
就在这时,一阵暴雨般的马蹄轰然响起,直向自己这个疾驰而来,李清象是想到什么,他一步上前拉开门,冲到雨中去,刚跑到大门,一名八百里加急的传信骑士从马上翻滚下来,他连滚带爬冲到李清面前大声禀报:“急报侍郎大人,东宫被废!”
第二百七十一章 下手
天宝八年二月,王忠嗣犯私构东宫、意图谋逆罪被大三司会审判腰斩,但陇右节度副使哥舒翰在朝堂之上苦苦哀求,言词慷慨,声泪俱下,愿以官爵相赎,大唐皇帝李隆基终被其诚意所感,免王忠嗣死罪,贬为汉阳太守。
遂封任哥舒翰为校检鸿胪卿,摄御史中丞,陇右、河西节度使兼西平太守,哥舒翰终取代王忠嗣,一跃成为封疆大吏,同时他为王忠嗣的求情也使他在军中赢得了极好的口碑。
但王忠嗣案结仅仅只是一个开端,在王忠嗣被贬黜离开长安的第二天,一枚足以改变大唐历史的重磅炸弹在长安上空轰然炸响,太子李亨怀不臣之心被废,迁出东宫,搬回原来的忠王府,此消息随即披靡全国,震惊、叹惋、狂喜、漠然,各种表情在不同人的脸上交织,大唐朝局从此走向了一个不安稳的时代。
‘咻—’尖利的铜哨声在乐游原上空回响,半晌,一个黑点在空中出现,渐渐地黑点放大,是一只矫健的猎鹰,它一个俯冲直向地面上的主人冲来,离地约五丈时长翅一收,稳稳地落在一个约三十余岁男子的身上,年轻男子眼中露出迷醉的神色,忙掏出一块肉干喂给猎鹰,随即爱怜地抚摸鹰颈,仿佛是在抚摩心爱女人雪白的肌肤。
这时,一匹快马从旁边窜上,马上一个同龄的长脸男子扬鞭呵呵大笑,“无忌老弟,这只鹰如何?”
这年轻男子正是章仇兼琼之子章仇无忌,他原本是宁州新平县主簿,四年任期届满,年年考评为中上,被升为武功县主簿,此时正在侯任之中。
长脸男子便是光禄寺卿崔翘之子崔伤怀,三年前,崔伤怀被李清碍于崔翘的情面调到户部,半年后又转任太子内坊丞,虽升了一级,却是闲职,崔伤怀做官能力极差,但走猎跑马却是高手,又极喜饮酒玩女人,所以任一闲职反而遂了他的意,整日里浪荡在长安街头,只因他背景极大,也无人敢管他,他母亲是宗室郡主,父亲是朝中高官,妹子是右相之媳,还有一层关系却鲜为人知,那就是他的妻子是章仇兼琼的内侄女,也正因为有这层关系,当年李清进京,章仇兼琼才命他找崔翘引见太子。
而章仇无忌却长得白白胖胖,外形颇似其父,他从小家教极严,笑不许纵声,行不得带风,整日关在书房里习字读书,也形成了他抑郁的性格,他朋友极少,来京城后也认识崔伤怀一人,章仇无忌恋恋不舍地将铜哨和鹰还给崔伤怀,又摸了摸鹰背,苦笑道:“鹰自然是极品,不过伤怀兄的心意我领了,这只鹰父亲是不会准我带回家,还是还给你吧!”
“无忌老弟也三十有三了,几时才能长大?”
崔伤怀接过鹰,瞥了他一眼道:“你知道外面都在说你什么吗?说你书呆子一个,全依仗父亲的荫泽才被调到京城。”
“胡说!”章仇无忌的脸涨得通红:“我年年考评都是中上,四年届满才被升到京县为官,这完全是我自己努力得来,和我父亲何干?”
崔伤怀拍了拍他的肩膀笑道:“这只是那些蠢男愚女之见,当不得真,无忌若是书呆子,昨日怎么能让歌艺无双的念奴姑娘独有情衷,现在天色过午,不如咱们到添香楼去。”
提到长安四大名妓之首的念奴,章仇无忌的眼睛蓦地亮了,但随即又暗淡下来,“昨夜回家晚被父亲责骂,他命我今夜必须回家吃晚饭,我就不去了,伤怀兄一个人去吧!”
崔伤怀的眼中闪过一丝难以察觉的异色,他从随身携带的皮囊中取出一条丝绢,笑道:“客舍青青柳色新,这是谁的东西?”
章仇无忌的顿时呆住了,他结结巴巴道:“这是念奴姑娘的丝绢,怎么在你手上?”
崔伤怀将丝绢塞给他,哈哈一笑道:“你又不肯报自己的姓名、府第,她的丫鬟满城打听你的底细,最后无奈只得将手绢给我,托我转交与你,我是什么货色,念奴小姐怎么会看中我?”
章仇无忌抚摸着光滑的丝巾,眼中柔情无限,此刻,他心里对猎鹰的留念已经让位于对如花美眷的思念。
腰渐渐挺直,章仇无忌再不顾父亲的严令,毅然道:“走吧!咱们去添香楼。”
……
“归归黄淡思,逐郎还去来。归归黄淡百,逐郎何处索?知心中不能言,复作车轮旋。与郎相知时,但恐傍人闻。”
清婉多情的歌声至今还回荡在章仇无忌的耳边,小乔姿容、温柔似水,念奴的一颦一笑让他心醉情迷,一怨一叹使他梦萦魂牵。
柔弱无骨的玉指按在他的手背,“妾心似冰玉,君愿纳否?”
章仇无忌轻轻抚摩自己的手背,回味那冰凉细腻的滋味,喃喃低语,“我愿意,我当然愿意,可是……”他痛苦地长叹一声,脑海中又回响起崔伤怀奚落的笑声:‘章仇主簿有那个心,却没那个胆,有他父亲在,他也只能做一个负心郎了。’章仇无忌的手不由死死地抓着椅垫子,指关节捏得发白。
此时已是一更时分,万籁寂静,马车转了个弯,徐徐停在太平坊大门前,章仇无忌仿佛才从梦中惊醒,太平坊的大门已关,马车夫上前去敲门,守门人认得是左相府上的马车,皆不敢阻拦,悄悄放马车溜进坊门,又行了一段路,慢慢停在府门前,章仇府上的大门早已紧闭,他忽然想起了父亲早上的严令,心中不禁打起了小鼓,这时车夫下来开了车门,悄声道:“少爷,咱门走后门吧!那边有棵槐树可以翻进去。”
章仇无忌犹豫了半天,才勉强点了点头,“那马车就直接开过去。”
就在马车刚刚启动之时,侧门忽然开了,一名家人走出来招手道:“少爷,老爷在厅堂等候。”
章仇无忌的脸刷地变得煞白,父亲若是在书房等候还有商量的余地,可在厅堂等候那就是家法伺候了,“快!快掉头去崔府。”他急得连声催促,但马车夫却一动不动,半天方苦笑一声道:“少爷,老爷的脾气你不是不知道,你就认命吧!”
“认命!”章仇无忌的眼前忽然浮现出念奴万般幽怨的眼神,‘那妾身只能认命了吗?’
“不!我不想认命。”血渐渐涌上了他的脑门,煞白的脸转成了赤红色,一股二十年来久违的勇气在他心中滋长,‘念奴,我这就去和父亲商量,不管怎样,我一定要娶你!’他一把推开车门,跳下了马车,大踏步向府门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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