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啊?什么小事?”杨洪知道这样询问上官非常失礼,但他急于想知道山外的情况,就算失礼也只好问了。
军中的武将多有粗豪之辈,不懂礼数冒犯上官是常有的事,杜文焕倒也没怪他,冷哼道:“有几股不足千人的小流寇,不知道搞什么名堂,明明收了银子受了朝廷的安抚,前几天又起来闹事了,总督大人就叫我赶紧收拾了黄龙山寨,好去压服这几股小寇。”
杨洪听了这话,心里嘎地一声。
杜文焕嘿嘿笑道:“别管那些小事了,小股流寇,不足挂怀!杨洪,这次入山你做得很好。听你刚才说过,你曾多次劝练国事不要浪费嘴皮,需防朱八拖延时间,但那练国事没有听你的话,一意招抚,哈哈哈,结果朱八最后也没受抚,还是要咱们军方的人出马才能搞定,书呆子们的脸丢大了,哈哈哈!你先回西安去,准备好弹劾练国事的奏章,等我剿灭了朱八,咱们主战派就占了全功,到时候借着立大功的机会拿出你的奏章,给主抚派致命一击,保准他们吃不兜着走。”
杨洪默默地一揖,转身出了军营。其实他有许多话想说,例如朱八很强,不可轻言进剿;大乱将至,时间不多,最好是别在黄龙山寨浪费兵力,收回去对付别的流寇;诸名此类的意见,挤满了他的脑子,但是不知道是什么鬼使神差,他一句话也没有说,离了杜文焕的军营之后,他在军中找了一匹快马,翻身上马,一拍马股,向着西安的方向狂奔而去。
就在杨洪找杜文焕报告的同时,练国事也在向御史吴甡汇报这次入山的事情。虽然他是文官,口齿比杨洪伶俐,但也花了半个多时辰,才将山中的所见所闻报告完毕。
吴甡听完,脸色阴沉:“你是说朱八是在故意拖延时间?”
“没错!”练国事叹道:“可惜下官资质驽钝,想了许久也没想到朱八拖延时间的理由。”
吴甡的手掌在书案上轻轻敲击了几下,叹道:“也难怪你猜不到,因为你在山中,什么消息也没有……我来告诉你吧,朱八拖延时间的理由,在你听了这个消息之后就能明白了……”
他顿了顿,才说道:“总督大人前几天派人送了信来……两个多月前受抚的几股流寇,前几天再次起来作乱了。”
“什么?”练国事大惊:“他们拿了朝廷的安抚银,还要起来作乱?怎么能这样出尔反尔,简直岂有此理……”说到这里,练国事楞了楞,终于恍然大悟:“大人,您是说……朱八拖延时间,是为了等待各地流寇再次暴发作乱?这……这……究竟为何?”
吴甡又叹了口气:“我这里有一封奏章,是由郎中李继贞所写的,这封奏章关系重大,如果送给皇上过目,恐怕牵连了咱们东林党自己人,所以他拟好之后还没有送交给皇上,先发到了陕*西来,给咱们东林党的人传阅,你来看看吧……”
练国事听说这是东林党内部传阅的奏章,心中就是一惊,什么样的奏章还得先自己人过目了才给皇上看?如非十分重大,绝对不会这样。
他拿起奏章来一看:“……赈臣携十万金往,度一金一人,止可活十万人,而斗米七钱,亦止可活五十日耳。皇上宜敕赈臣回奏,前十万金果足乎?不则当早沛恩膏,虽内帑不宜惜也……诸贼穷饿之极,无处生活,兵至则稽首归降,兵去则抢掠如故,此必然之势……”
(注:前半段摘自李续贞的奏章原文,省略号之后半段摘自杨鹤奏章原文。本书将之拼在了一起,只为故事通畅,请勿较真。大至意思就是说十万两不够,请皇上再拿些钱出来。)
练国事看得极快,看完之后,仰天一声大叫:“哎呀……李郎中的意思是……十万两招抚银不够?群贼必定再反?”
吴甡长叹一声:“正是……现在你明白了吗?朱八为什么要拖延时间?”
练国事噗通一声坐倒在地:“下官……明了……这朱八……好生厉害,区区一个山贼,他怎么比咱们还先想到这一点……”
二一四、杨洪的路
练国事犹如被醍醐贯顶,这一下终于想明白了许多事情。他好歹算是一个正直之人,一旦认识到了自己的错误,忍不住就自我批评道:“都怪我,当初刚上黄龙山时,杨洪千户劝我小心朱八拖延时间,但是我没有相信他的话,给了朱八这家伙苟延残喘的机会……现在距离大乱的时间已经不远,就算杜总兵这时候发兵黄龙山,将朱八一伙剿灭,也终究是耽搁了对付其他义军的时间,唉……”
吴甡的脸色颇有点难看:“练大人,你的眼光怎么就在黄龙山上打转?现在最麻烦的问题不在黄龙山,而在于整个陕*西的局面。本官老实告诉你吧,就算这时候杜文焕对黄龙山寨用兵,成功干掉了朱八一伙,也已经来不及回转庆阳府,在庆阳府附近的神一魁无人压制,必定再反,咱们已经来不及控制局面了。”
“什么?”练国事大惊:“已经不可收拾了吗?”
吴甡沉着脸点了点头:“现在咱们要做的,不是想法收拾流寇,而是得想法从这次招抚失败的事情中脱掉干系了。一旦神一魁再起,陕*西必将再次大乱,皇上给咱们的十万两内帑全都打了水漂,到时候皇上震怒,不知道多少颗人头落地。”
练国事呆然。
吴甡黑着脸道:“这一次,咱们主抚派肯定要受到重大的打击,主战派的武官们,要得意了。就拿这个和你一起上山的杨洪来说吧,你主抚,他却主张不让朱八拖延时间,尽快进剿,结果证明了他是对的……等到事情变得不可收拾的时候,主战派的杜文焕等家伙,把这事儿向上面一报……杨洪升官发财,你我却要吃不了兜着走。”
练国事楞了楞,道:“这个……此事确实是我不对,我受到皇上的处罚,也在情理之中。”
“胡说!”吴甡怒道:“你以为你一个人犯的错,就只有你一个人遭殃?站在你背后支持你的我,也同样会受到牵连,还有……京城那边……把你我二人扶上这个位置的几位大人们,也会被我们拖累着一起受到连累。”
吴甡说的没错,官场是一张庞大的网,一个官员的落马,往往会带动一群官员一起遭殃,这可不是“我错了我受罚”这么简单的事儿,而是一人犯错,一党都会遭到对手的打压。练国事和吴甡两人如果被武官系的人斗倒,他们两人背后的东林党,也会蒙受不小的损失。
吴甡语重心长地道:“你知道吗?咱们东林党的洪承畴大人,这次好不容易因为剿匪立了点功,马上就要被皇上升官了,他的晋升将为咱们东林的地位巩固带来巨大的好处,如果在这节骨眼的时候,他被咱们的事牵连……”
“那……那要怎么办?”练国事被吓得有点呆。
吴甡将脸色拉得极沉:“现在咱们要做的,就是尽力撇开一切关系……把所有责任,都推到别人的头上……招抚的事是由三边总督杨鹤提出来的,咱们就把招抚失败的最大责任推给他,让他背黑锅去。至于黄龙山这档子事儿,也必须想法压下……尤其是杨洪此人……必须封他的口。”
说到这里,他顿了一顿,脸色变得十分狰狞难看:“咱们想点办法,拖一拖杜文焕的后腿,让他接下来进剿黄龙山的时候失利兵败,那么黄龙山招抚失败的事,武官们也不敢再多说半句废话……”
练国事听到这里,内心深处的那一点点正义感,忍不住就跃动了一下,他大声道:“不行!吴大人……这样做是不对的!推卸责任,岂是大丈夫所为?陷害同僚,也是无耻之举。拖军队的后腿,故意害杜总兵战败,更是下流之极的做法,会害得士兵白白送命,下官……下官不同意这样做。”
“那你有什么好办法避过这次危机?”吴甡冷冷地道。
“我……下官没有!”练国事将脖子一梗,认真地道:“虽然下官没有办法,但是不能说谎,不能故意陷害别人……既然杨洪大人提出了正确的意见,那他就有功,是下官给他搞砸的,那就由下官一力澄清……请大人放心,下官会极力在皇上面前扛下所有的责任,不让你们难做……”
操,书呆子!吴甡在心里暗骂:既然你要犯傻,就别怪我心狠手辣。
吴甡转过身去,从桌上端起一杯茶,借着转身的动作,将袖子里的一包药粉,抖在了茶里。当他把茶水递到练国事手上时,脸上居然挂起了一个惭愧的表情:“练大人……呃……刚才你这一番话,说得正气凛然,使本官深感羞愧,你说得对,陷害别人是不对的,本官……会和你一起承担……”
练国事不知是计,接过茶水来一口喝下,然后揖道:“吴大人,下官先告辞……呃……咦?”
他捂着肚子退了两步……伸起一只手,指着吴甡:“呀……呀……你……你……”
噗通一声响,练国事清瘦的身躯摔倒在地上,两只眼睛睁得大大的,生命的光辉从中飞快地逝去……临死前的一瞬间,他好想好想问一句:咱们东林党,真的是一心为民,忠君爱国的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