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张瑞阳和姐姐张若曦的回信先后送到,张瑞阳随信带回五十两银子,助儿子行聘订亲之用,张瑞阳在信中虽然矜持克制,但老怀大慰的喜悦溢于字表,一年多不见,儿子竟这般长进,那两篇八股文比他这个老童生还作得好,又能与会稽商氏女郎订亲,真让他不敢置信,但老妻附信言之凿凿,不由他不信,张瑞阳在信中说,如果周王殿下容他辞归,那他明年夏、秋之间将归山阴——
姐姐张若曦的信更是充满了惊喜之情,在信里说若不是快过年了,她真想立即赶回娘家看望小弟,看到小弟的信和制艺八股,还有与商氏女郎订亲的事,她真是要快活死了,说明年二月初就会派得力家仆从青浦来山阴接张原去,希望张原在县试中先传捷报——
从腊月二十四送灶王爷上天后,年节味道骤浓,堕民中的乞丐,涂抹变形,装扮成鬼判到各家各户叫跳驱傩,索取利物,家家户户换桃符、门神、春帖、钟馗、福禄、虎头贴在门前和房壁,街坊箫鼓之声,通宵达旦。
穆敬岩、穆真真父女从送灶王爷上天这日起便来张原家帮忙,打扫堂室,清洗器物,事多繁琐,忙忙碌碌,转眼除夕便到,张原去西张那边的祖堂与族人一起祭祀祖先,回来时已是亥夜时分,见穆敬岩砍了一堆松柴架在前院竹篱门内空地上,点火烧柴,这叫烧籸,烟火腾腾,温暖热闹,松香弥漫,张母吕氏、伊亭、兔亭等人都立在大门前笑嘻嘻观看——
癸丑新年第一天五鼓一响,张原便带着武陵去里社神祠用糖豆米团祭灶神,称为“接灶”,回来后把米团分发给家人食用,称为欢喜团。
张原这日极忙,要向东张和西张的族叔祖和族伯、族叔们拜年,临近午时去县衙向侯县尊贺新年,侯县尊不在,也不知去哪里拜年去了,张原便在廨舍礼簿上写上自己名字,将贽礼交与执役,这也算拜过年了。
没得歇,还得赶往会稽向商周德和王思任拜年,先去商家,在商家用午饭,与商澹然只匆匆见了一面,邀商澹然去山阴看元宵灯会——
忙忙碌碌,欢欢喜喜,就已是正月十二,当日傍晚,石双和穆敬岩在竹篱门前搭了一个木棚,待天一黑,便将六盏点上蜡烛的大灯悬上,还有几盏往年积存的魁星灯、烧珠灯、剔纱灯,一时明明耀耀,绚丽夺目。
张岱、张萼兄弟带着几个奴仆走了过来,张岱一见那灯景画,便赞一声:“妙极!介子,这是请谁画的?”
张原微笑道:“拙荆。”
张岱、张萼兄弟二人愕然对视,随即哈哈大笑起来,张萼笑道:“介子想入洞房都快疯魔了,拙荆都叫起来了。”
张岱一边笑一边看那六盏灯景画,其一是画茅屋一角,有蔷薇花开放,花上一蝶,题曰:“晓凝端露极清匀,不占园林最上春;忽发一枝山谷里,似知茅屋有诗人。”
其二是牡丹花下一青蛙,花绚烂、蛙生动,题曰:“牡丹皆对本谁栽,细雨无声蛙自来;说似与人三不见,烂红如火一里开。”
……
张岱又赞道:“野趣天然,书画俱佳,介子,好福气,好福气。”
张萼叫道:“介子这是在张灯炫耀啊,气人,着实气人。”
张原笑,说道:“我去大兄那边看灯去。”
张岱摊手道:“一盏灯也没有。”
“为何?”
“专等钟太监来。”
第一百一十一章 点灯
西张状元第前的元宵灯景乃是山阴一绝,往年从正月十二傍晚开始,城中妇女就会相率步行往闹处看灯,西张状元第是必来的,今年又联袂而至,却见冷冷清清,只有墙门外的白皮松夭夭矫矫,不禁诧异,四下打听是怎么回事,得到的答复是:元宵当日在龙山放灯,人间胜景,若错过,后悔终生——
乡村夫妇大多在晴天白日进城,钻灯棚、走灯桥,也要到状元第门前转一转,问状元第门前为何今年不张灯,得到的也是这样的答复——
如此一传十、十传百,不仅山阴、会稽县城里的民众知道元宵当日龙山将有盛大灯会,四郊八乡的百姓也都知道了这一消息,那在城中有亲戚的乡民便先一日进城住在亲戚家,等着看这终生难得一见的灯景——
正月十五这日午后,张原正在书房临摹王思任老师的《洛神赋》,这是每日雷打不动的功课,张萼跑过来说:“介子,你门前这六盏大灯征用了。”
张原问:“怎么?”
张萼道:“就是挂到龙山去,多一盏是一盏,今夜我们要来一个银河倒挂——本来也不差你这几盏灯,是大兄在三叔父面前说尊阃所绘灯面清雅不俗,挂到龙山去可以增色,所以就征用了。”
张原笑道:“这是强征哪,钟太监可恶,逼着满城百姓都要奉承他!”
张萼道:“也不是因为钟太监来,主要是借此事显我山阴张氏的豪阔和手段,介子,别练什么字了,赶紧一起去。”
张原道:“我还有点事,等下再去。”他要等商澹然来,大年初一就约好今日午后来山阴看灯的。
张萼便让几个奴仆摘了门前的灯,一路往龙山去了。
张原又临摹了几行《洛神赋》,“——秾纤得衷,修短合度。肩若削成,腰如约素。延颈秀项,皓质呈露。芳泽无加,铅华弗御。云髻峨峨,修眉联娟。丹唇外朗,皓齿内鲜。明眸善睐,靥辅承权。瑰姿艳逸,仪静体闲。柔情绰态,媚于语言……”
王思任的小楷遒媚多姿,《洛神赋》这一段文字又竭力刻画绝色美女,张原就有些不大专心了,想着商澹然呢,又想:“红袖添香夜读书,真能专心读书吗?”
“少爷,商家来人了。”武陵跑进来禀报。
张原赶紧出到前院,就见那个商家管事候在厅前,一见张原出来,赶紧叉手施礼道:“张公子,我家老爷已到府学宫社学门前,还有大小姐、景兰小姐和景徽小姐。”
张原大喜,说声:“请稍待。”快步进去告诉母亲。
张母吕氏喜道:“为娘也要去看看商小姐。”便命伊亭赶紧帮着收拾一下。
商澹然到了张原家门前而不入,不是无礼,而是规矩如此,未经亲迎是不能进夫家门的,那成了私奔、淫奔了,但在外面相逢则无妨。
大丫头伊亭和穆真真一左一右搀着张母吕氏,兔亭搬着一条小杌子跟在后面,张原和武陵走在稍前一些,张母吕氏是小脚,走得不快,且喜接连晴了几日,街道的雪已化尽,路也好走,社学位于府河左岸,距张原家不过一里地,转过府学宫,再往东走一段路就是社学,现在是年节放假,社学大门紧闭,两辆马车停在那里,车旁有几个婢仆。
张原先一步赶过去,向商周德见礼,说道:“商二兄,我母亲也来了,要看看澹然小姐。”
商澹然也料到张原母亲会借这个机会来看她,已有准备,闻言赶紧从车上下来,景兰、景徽小姐妹也下来了,小景徽应是得了叔父和姑姑的严嘱,只向张原眯眯笑,没有说话。
两个婢女从车厢里搬下一卷红毡,铺在地上,商澹然含羞恭立,见一个面目慈和、鬓发微斑的妇人走近,张原上前搀住:“母亲,这位是商二兄,这位就是商澹然小姐。”
商周德以晚辈的身份向张母吕氏见礼,张母吕氏还礼,立在红毡边的商澹然举手加额,右手压左手,先屈左膝,再屈右膝,衣裙包裹的丰臀紧贴足跟,身体前倾,行肃拜大礼——
千叮嘱、万叮嘱,这件事又没叮嘱到,新年长大了一岁的小景徽为了显得她很乖很有礼貌,也学姑姑商澹然的样子跪下向张原母亲行肃拜大礼,商景兰却是知道姑姑这是见公婆的大礼,这时也不好去拉小徽,轻轻一顿足,赶紧也向张原母亲福了一福。
商澹然行肃拜大礼时清清楚楚地说道:“儿澹然拜见母亲。”
这日阳光很好,社学门前空阔开朗,不远处的府河波光荡漾,张母吕氏清清楚楚地看到未来的儿媳妇、清清楚楚地听到商澹然的话,商澹然亭亭玉立、端庄美丽,今日又是刻意妆扮了的,淡施脂粉,容色照人,这透出骨子又深入肌理的美丽远不是那张少女蹴鞠图能描摹万一的——
张母吕氏心花怒放,先是扭头看了儿子一眼,那意思是说“我儿果然好眼力,好福气!”紧走几步,去搀起商澹然,连声道:“好好好,好孩子,佳儿佳妇。”面对面仔细端详这个儿媳妇,一边将一个宝石戒指戴在商澹然手指上——
商澹然垂下眼睫,面色酡红,娇艳不可方物。
小景徽见小姑姑站起来,她也就站起来了,还好没学小姑姑也说那么一句“拜见母亲”——
商景兰赶紧把妹妹拽到车厢后面去教训,过了一会,小姐妹二人转出来了,小景徽撅着嘴,一句话都不说了。
伊亭、兔亭和穆真真这时都来向少奶奶行礼,商澹然羞得连脖子都红了、眼睛都快睁不开了,张母吕氏怜惜她,说道:“我们且去车上坐着,说一会话。”商澹然上车时,张母吕氏注意了一下她的脚,嗯,的确有些大,不过也不算太大,比伊亭的脚还小一些,张母吕氏已经很满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