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雅骚 (贼道三痴)



  范珍恰是健谈的人,谈掌故、说见闻比念书有趣,詹士元虽然谈得不多,但说出来的都颇精辟,比如“命运低,得三西”,是说山西、江西、陕西三地不好做官,山西、陕西土地贫瘠,民风剽悍,抗税之事时有发生,而江西人多地少,出外谋食的人多,两京十三省,算命、看相、堪舆的都是江西人,收不到他们的税——

  听詹士元说到三西,张原不禁想道:“陕西的李自成、张献忠这时也差不多出生了吧,这两大煞星似乎还是同龄人。”

  ……

  这日傍晚,范、詹二人为张原读完一卷书出来,绕到后面准备经由三拱石桥回西张,却见张萼指挥工匠在拱桥下搭建一个竹亭,说是这里凉快,在亭子里读书、下棋惬意——

  范珍、詹士元面面相觑,只要来一场暴雨,这石桥三拱就都要过水,竹亭就会被水冲走,这简直就是往水里丢银子啊!

  可张燕客张三公子就是这性子,他想做的事一刻也耽搁不得,只求畅一时之快,银钱在所不惜。

  “老范——老詹——”张萼唤道。

  范珍、詹士元二人赶紧走到桥下,拱手道:“燕客公子有何吩咐?”

  张萼手摇折扇,问道:“两位给张介子读书,读得可好?”

  范珍道:“甚好,介子少爷聪慧过人,过目不忘,不对,是过耳不忘。”

  “哦,张介子何时有这么聪明了!”张萼翻了个白眼,意似不信,问:“所读何书?”

  范珍答道:“《春秋经传集解》,已读完第十卷。”

  张萼点点头,却道:“明日上午你们两位不要去给他读书,我去,嘿嘿。”

  ……

  六月二十二,节气已过大暑,三伏进入中伏,正是一年最热的时候,张母吕氏天一亮就带着大丫头伊亭还有张大春、张彩父子去城外田庄监督佃户缴纳麦租,宅中除了张原、武陵、兔亭外,还有张彩之母和厨下的两个老年仆妇,总共就只有这么几个人,与西张的婢仆成群是没法比的,但在东张八户中又算得上富足了,东张有些人家连婢仆都没有一个,洗衣做饭全要主妇自己动手。

  小奚奴武陵一早就将书房洒扫除尘,整理得窗明几净,服侍少爷用过早餐后,他自己匆匆喝了两碗米粥和一块糖糕,便去门前等候范、詹两位先生。

  绍兴官绅富户的宅第大门外还有墙门,或六扇,或四扇,用细花篾簟,钉上鎏锡钉,十分华美,而寻常民户只在大门前围一道竹篱,开两扇柴门,武陵就倚在柴门边等,等了半个多时辰没看到范、詹两位先生来,看看日影,差不多是辰时末了吧,难道范、詹二人今天有事不来了?

  武陵刚想进去向少爷说一声,却见三公子张萼头戴方巾,身穿簇新的湖罗衫,手摇折扇,摇摇摆摆地来了,身后还跟着一个俊俏书僮。

  “小武——”张萼叫道:“你家奶奶去收田租了是吧?”

  武陵应道:“是。”

  “介子呢?”

  “少爷在书房等着听书。”

  张萼笑了起来:“可怜见的,眼睛坏了就只有整天坐在屋里,没人给他念书就只有发愣。”

  他身后的俊俏书僮也“嗤”的一声笑,赶紧伸手捂着嘴。

  武陵小声争辩道:“我家少爷眼睛已经好了。”

  “好了吗,还戴不戴眼罩?”

  “还戴着呢。”

  “那就是没好。”张萼回头看了那俊俏书僮一眼,使了个眼色,对武陵道:“我自进去读书给你家少爷听,你不用跟着侍候,我嫌你笨手笨脚的。”说罢,带着那书僮进去了。

  武陵冲张萼的背影瞪眼,心道:“说我笨,你更笨,我家少爷蒙着眼睛下棋都能赢你,哼。”

  对那个走起路来扭扭捏捏的书僮,武陵发自内心地鄙视:“肯定是个撅臀邀宠的娈童,哎哟,不妙——诸天菩萨、各路神仙,保佑我家少爷不要被三公子带坏了,千万保佑啊。”

  ……

  张原早起练了两遍简化版的太极拳,虽然拿定了主意要生,但健身还是要的,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要不得,现在是养眼的时候,练太极拳正合适。

  母亲和伊亭去田庄了,武陵在门前等詹、范两位先生,这内院只有他和兔亭两个人,那小丫头走路极轻,像猫似的,以张原现在的耳力都几乎听不到她的动静,但只要叫一声“兔亭,”那小丫头很快就会从门边探出脑袋来问:“少爷有什么吩咐?”

  脚步声从过厅一路而来,张萼叫道:“介子,介子——”

  免亭怯生生的声音:“三公子,我家少爷在书房。”

  张原走到书房外,拱手道:“三兄你怎么来了?”

  张萼过来碰了碰张原的手肘,笑道:“今天由我来给你念书听,我念得比詹、范他们好。”

  张原料想张萼不会老老实实给他念书,却也不惧张萼捣鬼,道:“那好,有劳三兄了。”听张萼身后还有一人,淡淡的脂粉香,问:“三兄还带了谁来?”

  张萼道:“一个书僮,你以前没见过的。”

  张原不再多问,进到书房坐下,武陵递上两杯香茶后退出去,担心张萼捉弄他们少爷,在廊下听了一会,听到张萼开始念书了,这才放心。

  第七章 白昼读禁书

  张萼念书念得极快,不停歇一气将《春秋经传集解》第十一卷念了二十页,“啪”地将书丢在书桌上,喘气道:“好累,好热。”

  张原道:“三兄先歇会,喝口茶。”

  张萼喝了两口茶,摇着折扇说道:“专念一本书太无趣,我今日带了一本书来,包管你听得如痴如醉。”

  张原微微一笑,问:“什么书,谁写的?”

  张萼不答,却问:“还记得袁石公吗,公安三袁的老二,三年前路过山阴还来拜访过我大父——你年幼,肯定不记得了。”

  张原道:“我记得,袁中郎,大名士。”穿越晚明不知道袁宏道那简直就是《鹿鼎记》里平生不识陈近南——

  张萼“啊哈”一声:“你还真记得啊,那我告诉你,这书便出自袁中郎之手。”

  张原记得袁宏道四十来岁就去世了,便问:“袁中郎还健在吗?”

  张萼道:“死了,前年死的,寿仅四十三岁,少年时花天酒地淘虚了身子骨,所以夭寿。”

  十六岁的张萼这么评价着袁宏道,却不想想他自己娈童美婢、暴殄天物比年少时的袁宏道还荒唐。

  张原心道:“可惜,袁宏道就死了,我原本还指望他提携一把呢。”

  既是袁中郎所著,以张萼的性情应该是喜欢袁中郎的《觞政》或者《瓶史》,《觞政》谈饮酒,《瓶史》论插花,这两本书张原曾经随便浏览过,若能再听张萼读一遍,那就能记住了,既然要走读书科举之路,那么文人士大夫的这些雅趣都要学一学,否则没有共同语言会显得格格不入,要改变,必先融入——

  张原道:“那就请三兄为我读一读袁中郎的大作。”

  “此书字数极繁,我先挑一段念给你听,竖起耳朵仔细听哦,这等奇书不是寻常人看得到的——”张萼清咳一声,翻书轻响,开始念道:

  “过了两日,却是六月初一日,天气十分炎热。到了那赤乌当午的时候,一轮火伞当空,无半点云翳,真乃烁石流金之际。有一词单道这热:祝融南来鞭火龙,火云焰焰烧天空。日轮当午凝不去,万国如在红炉中。五岳翠干云彩灭,阳侯海底愁波渴。何当一夕金风发,为我扫除天下热。这西门庆近来遇见天热,不曾出门——”

  张原听到“西门庆”三字,不禁轻轻“咦”了一声。

  张萼便问:“怎么?”

  张原道:“没怎么,三兄继续。”

  张萼续道:“这西门庆近来遇见天热,不曾出门,在家撒发披襟避暑,在花园中翡翠轩卷棚内,看着小厮每打水浇花,只见翡翠轩正面栽着一盆瑞香花,开得甚是烂漫。西门庆令来安儿拿着小喷壶儿,看着浇水。只见潘金莲和李瓶儿家常都是白银条纱衫儿,密合色纱挑线缕金拖泥裙,李瓶儿是大红焦布比甲,金莲是银红比,唯金莲不戴冠儿,拖着一窝子杭州撵翠云子网儿,露着四鬓,额上贴着三个翠面花儿,越显出粉面油头,朱唇皓齿——”

  读到这里,张萼抬眼望着张原道:“怎么样介子,这等描写可算得如在眼前否?”

  张原道:“果然是精到的好文字。”

  张萼道:“我再挑一段惹火的读给你听,就是西门庆和那李瓶儿——”压低声音念道:

  “西门庆见她纱裙内罩着大红纱裤儿,日影中玲珑剔透,露出玉骨冰肌,不觉淫心辄起,见左右无人,且不梳头,把李瓶儿按在一张凉椅上,揭起湘裙,红裤初褪,倒掬着隔山取火干了半晌,精还不泄。两人曲尽于飞之乐,不想金莲不曾往后边叫玉楼去,走到花园角门首,想了想,把花儿递与春梅送去,回来悄悄蹑足,走在翡翠轩槅子外潜听。听够多时,听见他两个在里面正干得好,只听见西门庆向李瓶儿道:‘我的心肝,你达不爱别的,爱你好个白屁股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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