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雅骚 (贼道三痴)


  一直等在学宫外的武陵跑过来道:“少爷,少爷——”

  张原道:“小武,回家去告知我母亲,说我随叔祖赴侯县尊午宴了。”抬眼见穆真真也在武陵身后,便笑道:“真真今天也来了吗,果子全卖掉了?”

  穆真真每次见到少爷之前会有些心慌,一待少爷开口与她说话,顿时就会轻松快活起来,少爷随随便便一句话都暖如春风,轻快地走上前,叫了一声“少爷”,抖一抖背后空空的竹篓,笑道:“全卖掉了,剩几个给了桥边那两个小姐。”朝河那边公孙树下一指。

  张原移目一看,讶然道:“啊,她们怎么还在那里!”

  穆真真道:“那个名叫小徽的小姐说要等少爷出来,说有话要对少爷说。”

  张汝霖的轿子已经到了光相桥上,张岱在桥这边等他,张原跑过去对张岱道:“大兄先去,小弟有点事,随后便到。”

  张岱笑道:“那你不要耽搁太久,赶紧过来,宴会少了你,大宗师会不喜的。”说罢,转身大步追大父张汝霖的轿子去了。

  张原过桥走到那两辆马车边,商景徽迎过来说道:“张公子哥哥怎么才出来,我这回脚真的站痛了。”

  一边的商景兰道:“让你上车坐着你又不肯,现在叫痛了吧。”

  张原赶紧弯腰作揖:“抱歉,抱歉——”

  商周德走过来笑道:“小孩子闹着玩的,张公子还真要道歉,哈哈。”

  商景徽也快活地笑起来,说道:“张公子哥哥骂那个姚黑心骂得真好,骂了那么多句姚黑心都不敢回一句——”

  张原有些摸不着头脑,商周德大笑道:“小徽这孩子着实好笑,她是说张公子的那篇八股文,一句一句都是骂姚秀才的,姚秀才不敢还嘴。”

  张原也笑,对商景徽道:“我嗓门大,又说得快,他还不了嘴。”

  商景徽“咯咯”直笑,说道:“不是张公子哥哥嗓门大,是那么多人帮着你喊,当然嗓门就大了。”

  商周德看到姚复和杨尚源先后从学署押出被关到县牢去了,此番斗八股张原不仅获胜而且彻底斗垮了山阴有名的姚铁嘴,回想前因后果,深服这少年之智,更难得的是少年张原制艺竟也如此高明,此子前程远大,问:“张公子现在往哪里去?”

  张原道:“侯县尊为大宗师接风洗尘,命小子叨陪末座。”

  商周德心知提学官见到张原这样的制艺,又且青衣年少,当然要收为门生,少年张原现在是奇货可居啊,便道:“那就不耽搁张公子赴宴了,张公子若有暇,可来寒舍一晤,我会稽商氏的十亩菊园还是值得观赏的。”心想:“张原是聪明人,我与你无亲无故,为何要请你赏菊,你应该心里清楚吧。”

  商景徽喜道:“好哦好哦,张公子哥哥早点来哦,明日就来,可好?”

  张原大喜,这是商澹然抛的绣球正中他脑袋啊,幸福来得这么容易吗,包办婚姻就是爽快啊,躬身道:“一定来叨扰,就明日,晚辈一定前来府上拜访。”

  商周德笑道:“那我明日就专候张公子到来,张公子现在赶紧去山阴县衙吧,我们也要回会稽了。”

  张原深深施礼,又向景兰、景徽小姐妹道别,这才大步离去。

  商周德见张原走远了,便走到后面那辆马车边,隔着车窗轻笑道:“事谐矣,那张原听说我邀他来家,简直是喜不自胜,应该不是因为商氏的十亩菊花才让他这么欢喜的吧。”

  车厢内的傅氏、祁氏“嗯”了一声,表示她们知道了,两个妇人都笑吟吟却不开口说话,怕羞到这个已经两手蒙面的小姑子商澹然。

  第九十六章 饱暖思美人

  山阴县令侯之翰在县衙廨舍花厅大开筵席为王学道接风洗尘,两人一席,共八席,菜肴充盈,碟盘满案,张岱、张原兄弟二人列于末席,举杯恭祝长者寿之后便开始大快朵颐,席上有一道蒸鹅,味道甚美,张原吃得个不亦乐乎,张岱和他大父张汝霖一样是个美食家,下箸挑挑拣拣,一边与张原低语,点评县衙厨子的厨艺,只说这厨子善于烹鹅,其余菜肴勉强入口而已——

  对于饮食一节,张原对大兄张岱是甘拜下风的,一边吃一边听大兄论各地名肴方物,诸如山东羊肚菜、文官果;南京桃门枣、窝笋团;萧山莼菜和青鲫;杭州鸡豆子、浦江火腿肉……

  张原嘴巴不停,听得也是津津有味,吃顿饭也能长见识,学问真是无处不在啊,张岱只顾说话,下箸就慢了,后来一看,那盘蒸鹅被张原吃了一大半了,赶紧住口不言,专心吃鹅,都是少年人,胃口极好,让隔席关注他二人的提学大人羡慕不已,对同席的知府徐时进道:“看肃翁二孙,后生可畏啊。”一语双关,既说张岱、张原年少有才,又羡慕二人大好青春,这么能吃。

  徐知府笑道:“他二人还要仰仗老大人多多提携。”虽说今日张原斗垮姚复让徐时进不悦,但时势如此,他难道会因为姚复之事来和张原作对,有这必要吗,姚复又不是他亲戚,即便是亲戚也要看事情能不能为,人都知道顺势而行,这个张原少年英拔,出身山阴张氏,拜在王季重门下,说不定数年间就科举连捷,他徐时进怎会愚蠢到树此强敌,这时当然是尽量美言——

  席上有一盘鲥鱼,肉质细腻鲜美,张原吃鲥鱼时忽然想到上次在这里晚宴时与王婴姿同席,王婴姿喜欢吃鲥鱼,此时看花厅诸席,王婴姿却不在,谑庵先生与他族叔祖张汝霖同席,想必是谑庵先生觉得王婴姿在这里不妥,上次算是侯县令私宴,这次人多,万一露馅那可就闹笑话了——

  张原饮了两杯荳酒,吃了半盘蒸鹅,肚子差不多饱了,可以悠闲地想一些事,饱暖思美人就是这样的吧,那商澹然的叔父商周德与他非亲非故,第一次见面就邀他去府中赏菊,其意不言自明啊,那么明天去商府拜访了之后,他应该就要央母亲托人去说媒了吧——

  想着方才光相桥畔,那商氏女郎就在马车里注视着他,张原心头就是一热,觞涛园那次意外邂逅,一场雨、一局棋、一首诗,真是缘分啊,湖心岛初见的那一幕瞬间从心底浮起,那时商澹然轻快地跳上岸,穿的是湖绿色的窄袖褙子,脚上是平底绣花鞋,没看到他和武陵就在边上,这女郎双手举过头顶,皓腕呈露,足尘点地,轻盈地转了一个圈,他看在眼里那感觉真似飘飘欲仙——

  “介子,”张岱提醒道:“大宗师唤我二人过去。”

  张原回过神来,跟着大兄张宗子来到王提学和徐知府席前,一齐施礼。

  白发萧然的王提学和蔼可亲,哪里还有明伦堂上震慑诸生的威煞,对张岱道:“去年陈眉公来武林,还与我说起你幼时以对子打趣他之事,哈哈,‘眉公跨鹿,钱塘县里打秋风’,何其敏捷也。”又问张岱八月乡试如何破题的,王提学是杭州乡试的副主考官——

  张岱便将乡试首场第一篇八股文背诵给王提学听,王提学凝思回想了一会,摇头笑道:“记不得了,你这篇制艺也称得上晓畅丰洁,只是才气横溢、过犹不及,该收不能收,少了一些余味,论起来要取中也行,在两可之间,差些运气,再磨砺三年,下科必中了。”

  张汝霖轻喝道:“大宗师指点你,还不赶快谢过。”

  张岱赶紧深深施礼。

  张原心道:“大宗师老辣,看得极准,宗子大兄为文之病就是能放不能收,写起来洋洋洒洒,对有些句子自以为绝妙不忍割舍,有时难免显得繁杂了一些。”

  王提学转而问张原道:“张原,我看你那篇‘虽曰未学’,老健清通,持论精谨,非多年苦读深思难以到此,你才十五岁,能作出这样的八股实在让老夫惊叹,平日都读的哪些书?”

  张原便将读过的书一一报上,王提学道:“这些书绝大多数有志科举的士人都会读,你独领悟至深,如此早慧,实在罕有,还望沉潜谦虚,多加磨砺方好。”这是婉转地批评张原与姚复斗八股之事。

  张原躬身道:“多谢大宗师夸奖,学生一定兢兢业业,努力上进。”

  王提学点点头,对张岱、张原道:“你们兄弟若至杭州,可来学道官署见我。”

  张岱、张原一齐躬身道:“是。”

  张岱心道:“大宗师真想见的应该是介子弟,大宗师想做介子的座师。”

  明代科举入仕的官员总是纠缠在各种师友关系网中,有蒙师、业师、座师、房师,每个老师又有各自的老师,盘根错节,复杂无比,这些关系网又依托大的利益集团,从朝堂到地方,互相掣肘、明争暗斗——

  花厅宴罢,又要品茶,王提学颇好茶道,与张汝霖共论南北茶道大家,王提学推崇南京桃叶渡的闵汶水,说此人茶艺实为一绝,这几个官绅天南海北、无所不谈,渐渐涉及皇帝和东宫太子以及朝堂的一些秘事,张原凝神倾听,虽然他现在无力影响朝政,但多了解一些时事也是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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