抚顺城破、张承胤战死,辽东军民损失极为惨重。作为辽东巡抚的李维翰当然明白自己要承担的罪责,为了减轻朝中官员对他渎职无能的指责,李维翰在转呈奴尔哈赤的文书的同时,给皇帝也上了一封奏疏,故意渲染奴尔哈赤七大恨的第七恨,把建奴起兵侵略辽东说成是张原所逼,这是李维翰想找替罪羊的卑劣心理,这时的李维翰还不知道朝廷已决定将他罢官。
……
十月二十九日,吏部和兵部经过会推合议后向万历皇帝上书建议:起复杨镐为兵部左侍郎兼历佥都御史经略辽东;蓟辽总督汪可受率兵出关直抵广宁,相机调督;以周永春代李维翰巡抚辽东,巡抚行辕从广宁移驻辽阳,与新任辽东总兵李如柏协力拒守,待大兵抵达后再图进取;设山海关军镇,由延绥参将杜松任山海关总兵,保定总兵王宣率本部兵马移驻关内,与杜松一起拱卫京师;军饷应尽快补发,皇帝要开内帑助饷——
往日怠政的万历皇帝也知辽东事急,次日就批复,对兵部和吏部的建议尽数采纳,并且有所补充:“——汪可受统兵出关,相机进止,务期持重,以保万全;顺天、保定巡抚移驻山海、易州,互相应援;辽东兵员著速行召募充补;李维翰革职听勘;杨镐著差人催他星夜前来,共图安攘,毋再迟延误事。”
对于发内帑助军饷之事,万历皇帝总算松了口,同意拨内库银十万两解燃眉之急,太仆寺也筹银六万两买战马,其余的还须兵部、户部自行筹措。
……
十一月初三,这日傍晚祁承爜来到张原的寓所,祁承爜神情凝重,略品了品茶,便道:“介子,辽东李维翰有最新奏疏送到,内附奴酋的悖词,奴酋重申七大恨,并要求谈判罢兵赴贡,并提及送回纳兰巴克什。”
赴贡就是到大明京城来贡献方物,奴尔哈赤打了胜仗还要来赴贡,岂不是怪哉?其实不奇怪,奴尔哈赤虽然攻陷了抚顺、全歼了张承胤的一万明军,但对大明帝国的国力还是极为忌惮,申明七大恨是给自己兴兵找理由,把自己说成是受迫害不得不反抗,罢兵赴贡是想让大明重开马市与建州贸易,毕竟奴尔哈赤对与大明全面对抗还不是很有信心,如果能够罢兵赴贡那是最好,反正已经抢了很多,从奴尔哈赤退兵后把抚顺城及周边村寨尽皆焚毁可知此时的奴尔哈赤尚无占领大明疆土的心思,他还只是一个大马贼,抢了就走,是辽东明军的懦弱无能助长了他的野心——
张原道:“皇帝近来甚是勤政,调兵遣将、筹措军饷,要对建州发起总攻,愚以为不应操之过急,与老奴谈判何妨,可作缓兵之计——”
“万万不可!”
祁承爜悚然道:“介子切勿对他人提及这等罢兵和谈之语,建奴攻陷抚顺、掳掠辽东,京师震动,上至皇帝、下至庶民无不对建奴切齿痛恨,只欲提兵扫平贼穴、生擒老奴,以我泱泱天朝,岂能与建奴谈判!”
张原默然,祁承爜说得对,他若在这个时候主张与奴尔哈赤谈判,即便是行缓兵之计,也必不为朝野舆论所不容,这时的大明士庶都还沉浸在天朝上国的美梦中,抚顺失陷和张承胤兵败没有引起他们多少警惕,只认为是一时疏忽为敌所乘,大明疆域纵横万里、人丁万万,而建州女真僻处海东,人口不过数十万,如何能与大明抗衡,待各路大军一到,建奴必狼奔豕突一败涂地,二十年前的万历三大征都是大明大胜,这次也不会例外,谁要是在这时说八旗军强大不易战胜,那肯定会被说成是“灭自己志气长敌人威风”,“汉奸”或者“明奸”这顶帽子就给你戴上了——
祁承爜又道:“那李维翰为罪责,在奏疏中污蔑是你在朝鲜擒杀建奴使者导致老奴发怒兴兵——”
张原冷笑道:“任由奴酋与光海君勾结就能避免抚顺城陷?李维翰好生无耻!”
祁承爜道:“这等荒唐言语虽不值一辩,但在别有用心者推波助澜之下,恐对介子不利,介子还须小心谨慎,和谈之语再莫提起,不然正给别有用心者可乘之机。”
张原点头道:“多谢旷翁提醒,张原知道其中利害。”
祁承爜道:“那些科道官哪知兵部的艰难,缺兵缺饷,焦头烂额啊。”
张原问:“皇帝不肯多发内帑银助饷,辽饷如何解决?”
其实万历皇帝很会敛财,内府存银甚多,史载光宗朱常洛即位后立即发内帑银二百万两作为辽东和九边的军饷,这都是万历皇帝的积蓄,但现在万历皇帝只肯出十万两内帑充饷,兵部、户部再怎么请求都没有用,只有另想办法。
祁承爜道:“今日兵部与户部会商,掌户部事的户部左侍郎李汝华援引往年征倭、征播州之例,按田亩加派,每亩加三厘五毫,如此全国可得赋银二百余万两,以此充作辽饷,辽东事平后,此加派即行废除。”
张原心道:“辽东乱局是旷日持久的,这二百万两辽饷就能解决奴尔哈赤的八旗军,实在是过于一厢情愿了。”但现在对祁承爜说这些也没用,祁承爜只不过是一个兵部郎中而已,问:“汪总督出关未?”
祁承爜道:“汪总督犹在山海关逗留,要等山海杜总兵率军到关。”
张原道:“这冰天雪地的,建奴也回老窝避寒御冬去了,我军暂不必急着出关,购置健马、新造盔甲、火枪,积极备战才是,请问旷翁,那新式燧发枪已造了多少支了?”
祁承爜道:“大约有五千支,各边已领走了两千支,军械司尚存三千余支。”
张原道:“三千支太少,还得加紧打造才好。”
祁承爜道:“商丘杨侍郎明日就将进京,杨侍郎奉旨经略辽东,调兵、征饷、打造军械,皆有决定之权,介子可向杨侍郎进言献策。”
七月间,张原曾派武陵持他书信去商丘见杨镐,不到四个月,杨镐复出了,杨镐是即将到来的这场大战的决策人物,比之杜松尤显关键,张原必须对杨镐施加影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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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百零一章 雪夜论兵
十一月初四傍晚,暮色下漫天大雪飞舞,一辆单辕马车冲风冒雪驶进正阳门,拖着长长的辙痕直入大时雍坊,在内阁首辅方从哲的寓所大门前停下,一个戴圆帽披狐裘的男子下车进了方府大门,那马车就在门外等着,驾车的马不时原地踏动四蹄,将地下白白的积雪踩黑一片——
车辕上的马夫盘腿坐着,袖着手缩成一团,雪花无声飘落,时间在冰冷的空气中缓缓流逝,大约过了一个时辰,那圆帽狐袭的男子出来了,坐上了马车,马夫不待吩咐立即掉转马头往千步廊方向驶去,却听那男子道:“去李阁老胡同。”
马夫答应一声,驾着马车转了一个圈,驶出大时雍坊,横穿西长安街,沿石厂街来到李阁老胡同东头,这时已开始宵禁,皇城周遭这一带又是巡查重地,便有巡夜的军士拦车盘问,车中男子出示一块腰牌,盘查的军士立即躬身退后放行,车夫却向那军士问:“请问军爷,那张状元的寓所是哪一家?”
张状元当然就是指张原,军士道:“从街口进去第四个大门就是。”
车内圆帽狐袭的男子便让马车在街边飘檐下避雪,他独自往张原寓所行去,刚到那金柱大门边,就见西街那边有两个人往这边快步走来,右边那个身量略矮的提着灯笼照路,圆帽狐袭的男子微微一笑,心道:“真是巧了。”拱手道:“小武管事——”
提灯笼的正是武陵,闻言挑高灯笼一看,陡地睁大眼睛道:“是商丘的杨老爷,杨老爷,这就是我家少爷。”
跟在武陵身后的张原这时抢步上前,作揖道:“风筠先生吗。张原有礼。”
风筠就是杨镐的号,杨镐也是少年成名,弱冠进士,今年五十七岁,仕途可谓跌宕起伏,因蔚山兵败遭弹劾论罪、罢官蛰居近二十年,如今因辽东危局而被起复,至京城拜见了方从哲之后即来访张原,可见杨镐对张原的重视。张原四个月让武陵带去的信起作用了。
杨镐虽年近六旬,但看上去颇矫健,小方脸,浓眉黑须,微微眯起的双眼精悍有神。打量着张原,对这个毁誉参半的年少状元郎很是好奇,还礼道:“状元公,杨镐特来请教。”
张原道:“不敢不敢,风筠先生请进。”左右一看问:“风筠先生冒雪前来,尊介何在?小武,去请杨老爷的马夫一并进来喝杯热茶御寒。马匹也喂些草豆。”
进到大厅坐定,略一寒暄,杨镐便直言道:“七月间蒙状元公书信赐教,杨镐感佩。杨镐获罪闲居已二十载,实未想到状元公会以长信赐教。”
张原谦恭道:“风筠先生切莫以状元公相称,在下年少学浅,释褐已属侥幸。在前辈面前何敢以及第自傲——在下出使朝鲜,沿途多听朝鲜民众称颂风筠先生当年功绩。朝鲜士庶对先生立功蒙冤深觉惋惜,为先生立生祠,由其国王手书‘再造藩邦’匾之,蔚山之役虽不利,但稷山大捷之功岂能抹杀,朝中某些官僚,不知战争凶险,未曾亲历,却高谈阔论,不论功绩,专挑弊病,在下在翰林院读当年邸报,甚为先生不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