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雅骚 (贼道三痴)


  阮大铖眼界挺高,说道:“这边关军塞能有什么入目的歌妓,庸脂俗粉、淫词小调,直让人欲呕。”
  张原问:“这附近可有什么风景名胜?”
  范通事道:“城北的青岭风景颇佳,但雨天不适合登临,还有一座普慈寺,以荷花出名,卑职方才看到两个朝鲜使臣也打着伞往普慈寺去了。”
  张原对阮大铖道:“集之兄,且到普慈寺去偷得浮生半日闲,如何?”
  阮大铖笑道:“也罢,让寺僧忙乱半日也有趣。”
  张原、阮大铖、范通事、穆敬岩、王宗岳五人打着伞出了驿舍,马阔齐和舍巴二人戴着尖斗笠跟着张原,张原现在对这两条尾巴已经习惯了。
  普慈寺是一座小庙,这雨天更无香客,连寺僧也没看到,张原几人在佛像前拜了几拜,正待转到寺后看荷花,听得衣钵寮有人在说话,雨声淅沥,听不分明,走近一些,辩出衣钵寮中人说的是朝鲜语,张原新近学的朝鲜语,正是兴趣高的时候,但听寮中人用朝鲜话说道:“小僧本系朝鲜人,祖父逃荒到此,今已三世,因为这里离我国近,所以我国人多有往来长住于此的,论起来这里本是高句丽故都,鸭绿江北岸直至辽阳、沈阳都是高句丽的领土,被中国夺去上千年了,不知何日能重归我国?”
  张原一听就恼了,没想到四百年前就能听到这种论调,孔子、李白、李时珍、长白山都是你们朝鲜或者韩国人的是吧,高句丽又不是高丽,高句丽和朝鲜有什么关系!
  “咳,咳。”衣钵寮中有人轻咳道:“戒勉大师,不提这个,不提这个,太久远的事了。”
  名叫戒勉的朝鲜和尚道:“小僧遇故国之人,畅言几句何妨,小僧居此四十载,见中国人无论百姓还是兵丁,最是怯懦无勇,遇贼皆奔蹿不敢争斗,遇事不敢当面直言,背地里倒会报复害人,所以连山关卫所千户都是招募我国善射者为先锋,我国一人直抵得中国百人——”
  张原忍耐不住了,戒勉这秃驴居住在大明地界已历三代,不耕不织,受大明百姓布施供养,却这般毁谤中国人,秃驴着实无礼,既已遇上不严惩更待何时!
  张原大步走到衣钵寮前,寮中一个四十来岁的赭袍僧人与朝鲜书状官金中清各坐一个蒲团,正促膝倾身说话,见到张原几人,金中清赶忙站起身,拱手道:“张修撰、阮行人,也来普慈寺看荷花吗?”
  张原向金中清拱拱手,盯着那赭袍僧人,问金中清:“金参军,这僧人是你朝鲜国的?”
  金中清还未答话,赭袍僧人起身合什道:“小僧是这寺院的主持,法号戒勉,是在辽阳僧纲司入的僧籍、领的度牒。”这时说的是大明官话了。
  张原喝一声:“把这秃驴拿下。”
  马阔齐应声上前,抓住戒勉的双手往后一扭,那秃驴大叫道:“小僧何罪,小僧何罪!”
  金中清也骇然失色,拱手道:“张修撰,何故如此?”
  张原冷冷道:“范通事,你来说。”
  范通事便用大明官话将这戒勉和尚方才的言语复述了一遍,阮大铖正奇怪张原怎么突然发火抓捕这寺僧,这时才明白,不禁大为恼火,连声道:“打这和尚,痛打一顿,竟敢如何大放厥词。”
  金中清额头冒汗,心想自己方才幸好没有出言附和,不然就更糟糕了。
  “咦,出了何事?”
  柳东溟带着两个伴当从寺后看荷花归来,满脸诧异之色,向张原、阮大铖二人施礼。
  张原道:“这和尚极其无礼,先让人押到千户衙门去治罪,再革除僧籍,罚作苦役。”
  柳东溟不知何故,忙用朝鲜语低声问金中清究竟出了何事?
  范通事在此,金中清不便用朝鲜话和柳东溟私语,当即以大明官话向柳东溟略略说了方才之事,柳东溟“哦”的一声,觉得张原有些小题大做了,寺中偶语,也要治罪吗?
  而且柳东溟觉得戒勉和尚说得有理,这一片土地本就是千年前高句丽的领土——


☆、四百五十九章 平壤的舞女

  张原心知柳东溟对他严惩戒勉和尚有些不以为然,说道:“柳使臣、金参军,这和尚分明是挑拨我大明与贵国的关系,作为一个朝鲜后裔说中国人怯懦无勇、说贵国一人直抵得中国百人,此言可是有心肝者?大明立国至今二百五十年,贵国受二百五十年之庇,曩者贵国经倭寇之难,王京沦陷,社稷将倾,本朝即遣十万之师,竭厥岁月,舍生忘死,平荡倭氛,我大明将士告别父母妻儿远离家园,蹈烽火之地、历刀兵之险,奋不顾身以至捐躯者为何,念贵国国王世笃忠贞也,念两国世代交好也!”
  张原言词慷慨激昂,掷地有声。
  柳东溟、金中清二人面有愧色,柳东溟道:“张修撰教训得是,昔者杨经略自班师归国,王京士人男女重髫戴白,送出北郊,依依不舍,壬辰再造之恩,万世不可忘也。”目视戒勉和尚,斥责道:“你这和尚不好生修行,却妄议国事,愚蠢悖乱,正该严惩。”
  张原又道:“此僧方才又说此地曾是高句丽都城,这话倒是没错,但最后那句‘不知何日能重归我国’,就凭这句话,判你终生流放也不为过,无论是在大明还是朝鲜,你说这话都是等同于谋逆的重罪,朝鲜国绍继的是商王文丁之子、肘王之叔箕子的传承,与中国乃是父子兄弟之国,期间有卫氏高丽、王氏高丽、新罗、百济诸朝代,但高句丽却算不得朝鲜的政权,若依这和尚言下之意,那么若是有高句丽王室后裔出现,贵国光海君难道就应谢国让位?”
  张原此言犀利,柳东溟心中波澜大起,光海君是他妹婿,继承王位颇有名不正言不顺之讥,又秘密处死了有可能与他争王位临海君和永昌大君。所以光海君对传承、名分问题最是忌讳。千年前的高句丽王室后裔再出现是不可能了,但朝鲜王室的其他成员依旧觊觎着朝鲜王位,反对势力依然强大,光海君的地位远未稳固,张原这次赴朝鲜册封世子就是表明大明对光海君政权的肯定和支持,若是因为这个和尚的胡说八道而让张原不快以致影响册封,那是柳东溟绝不愿意看到的——
  柳东溟向张原请求道:“张修撰,此恶僧言语荒悖,在下实在气愤不过。此僧先辈是朝鲜人,我要代其朝鲜先祖笞罚他。”
  张原微笑道:“柳使臣不必为这等人动气,交由本关千户所处置便是。”
  寺僧戒勉被身高近六尺的马阔齐反揪着好似老鹰抓小鸡,这时垂头丧气,不敢发一言,张原即命马阔齐押着戒勉和尚去连山关的千户所,范通事跟随前往说明情况。
  这时云开雨住,阳光铺洒下来。城北的青岭透出青翠山色。张原道:“柳使臣,赶路要紧,吩咐驿站赶紧开午饭,我们今日也可赶一站路程,如何?”
  柳东溟自是求之不得,与金中清先回驿舍去了,张原和阮大铖不改初衷,依旧到寺后看荷花。四月下旬天气,有些荷花已绽放,晨起的这场大雨,将青青荷盖和粉红、大红的荷花濯洗得更增丽色,这普慈寺后的园子颇广,有五、六亩,现在除了张原、阮大铖几人外。别无他人,先前还看到有个小和尚探了一下光头,后来就没影了——
  阮大铖笑道:“介子能言善辩,说得柳东溟狠不得亲手鞭打那秃驴,秃驴也实在可恶,竟说朝鲜一人就抵得我们百人,若是这样的话,壬辰倭乱朝鲜国王还需要一日数道求救奏疏送到北京吗!”
  张原道:“小国寡民,夜郎自大,好了伤疤忘了痛,又见我大明近年边备不修,生了轻慢之心而已。”
  阮大铖道:“起先那柳东溟似有不以为然之色,被你慷慨言辞打动,翻然知悔了。”
  张原笑道:“不见得,只是情势所迫,我有个小故事说给集之兄听,某里正有一女,貌美待嫁,有两个男子欲求婚,其中一个男子曾经在山中狩猎时救过里正一命,而另一个男子呢,却被里正救过——集之兄以为里正会把爱女许配给哪一个?”
  阮大铖摇着折扇道:“当然是许配给那位曾救过里正的男子了,知恩图报嘛。”
  张原微笑道:“按常理是应该如此,可是在某些人看来,整日面对救命恩人会觉得压抑不舒畅,而施恩有时会很愉快,所以里正把女儿嫁给了那个他曾经救过的男子。”
  阮大铖道:“这是忘恩负义之人啊,朝鲜当不至于此。”
  张原道:“有些人,你对他十次好,他习惯了,心安理得,而有一次不好,他就怀恨在心。”
  阮大铖低声问:“介子是说光海君?”
  张原笑道:“我可没这么说,我是泛泛言之。”
  阮大铖一笑而罢。
  ……
  四月二十三日午前,册封使团一行过汤山城,此地临近鸭绿江,河流纵横,遇水浅的就涉水而过,水深的大河就要雇渡船,北地桥梁极少,柳东溟为加快行程,先一日就派人骑快马赶到前方准备渡船,所以不至于在岸边空等浪费时间——
  午后过了狄水,行出十余里便是大明与朝鲜的边界鸭绿江,义州兵马节制使安汝讷早已得知天使即将到来的消息,派水军虞侯率五艘板屋船在北岸等候,那水军虞侯拜见张原、柳东溟,遥指鸭绿江南岸道:“大王派来迎接天朝册封使团的户曹柳参判阁下已经到了义州,卑职方才已命快船渡江,告知天使已至鸭绿江,柳参判阁下即会到江边相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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