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雅骚 (贼道三痴)


  傅氏横了她一眼:“上月初不就接到信了吗,你小姑姑不能来。”
  穆真真、武陵和汪大锤过来向傅氏磕头,傅氏道:“辛苦了,先去歇着。”领着张原进了二道门,只见一个长方形大院子,青砖砌地,宽敞整洁,隔院正对着门的是大厅,厅廊阶下种着一些矮小的草本花卉,冬季枝叶秃尽,也辨不出是什么花卉,还有两个大荷花缸,有半人高,口径很大,象两只巨大的碗,可以盛放很多水,是为救火应急准备的,闲时养睡莲,缸里现在当然没有睡莲了,水面结着一层薄冰,在院子的左右两边是厢房,各有八个房间,右边厢房台基高,是主人居所,左边厢房低矮一些,供女仆居住,在这一进院子后还有几间矮房,是库房、厨房和杂间。这是京城常见的中等大小的四合院——
  张原跟着嫂子傅氏到厅中坐定,厅门垂着厚厚的帘幕防寒,里面明显比厅外温暖了许多,却原来是地砖下挖了回环的坑道。烧着炭火,热气上腾,一室俱暖,只是这用炭火取暖不是小民百姓承担得起的。
  张原让武陵和汪大锤把他给内兄一家人准备的礼物抬上来,都是山阴、会稽两地的特产,荳酒、腐乳、咸鳜鱼、梅干菜、茴香豆、越瓷餐具、茶具,还有盛美商号的丝绸和棉布。以及江南的文房用具,满满一大担,另有两个尺五见方的红木箱子,是澹然给两个小侄女准备的礼物,还有商周德和商澹然写给兄嫂的信,澹然给两个小侄女单独写了信——
  商景兰看了小姑姑给她的信和礼物,很快活,对张原道:“小姑父要去看看小徽吗。方才芳华哄她睡觉时说等她一觉醒来,张公子哥哥就到了,她这才赶紧睡的。不然不肯睡呢。”
  张原看着嫂嫂傅氏,傅氏笑了笑,说道:“等她醒了就让她出来拜见。”
  “太太,太太——”
  服侍小景徽的婢女芳华掀帘幕进来,见到张原,惊喜道:“张公子来了吗。”福了一福,又急忙向傅氏道:“太太,景徽小姐好象头又痛了,睡梦里也哼哼不舒服似的。”
  傅氏皱眉道:“怎么又反复了!”对张原道:“张公子稍坐,我去看看。”说罢。()匆匆出厅。
  张原放心不下,跟在嫂子傅氏和婢女芳华后面来到左边那排台基高的厢房,左起第二间就是小景徽的房间,天色已经暗下来,房间里点了灯,房间宽大。以屏风相隔,外间是两个婢女住的,里面是小景徽的卧房,一个婢女轻手轻脚出来道:“太太,景徽小姐又睡着了,要叫醒她吗?”
  傅氏摆摆手,走到小景徽床前,伸手摸了摸她额头,还有些低热,病还没痊愈呢,小景徽长长的睫毛覆在眼睑上,湿湿的,似是睡梦里头痛得流了眼泪,半睡半醒中也知道是母亲的手,嘴里喃喃道:“娘亲,小姑姑和张公子哥哥到了没有?”
  傅氏轻抚女儿娇嫩的脸蛋,柔声道:“小徽乖,好好睡觉,睡一觉,病好了,你张公子——你姑父就到了。”
  小景徽“噢”的一声,又问:“那小姑姑呢?”
  傅氏轻呜她道:“别说话,快睡觉。”
  小景徽侧身向里睡去了。
  景徽虽年幼,这也是闺房呢,张原不方便进去,只站在门外走廊上听着,听到景徽说话,没有大恙,略略放心,心想:“小徽声音没怎么变,还和六、七岁时一般娇憨。”
  正这时,仆妇来报:“张姑爷,我家老爷回来了——还有兵部的祁老爷和祁公子。”
  听得房里的商景兰轻轻“啊”了一声,张原心里暗笑:“祁虎子真是急不可耐啊,刚到京中坐未席暖,就来拜见岳父大人了。”
  张原走出房间,立在台基上,院中暮色沉沉,正厅檐前悬着两盏大灯笼,二道门内也点着两盏灯笼,两个头戴乌纱帽、身穿团领衫、系着素金腰带的官员联袂走了进来,后面跟着的少年正是祁彪佳——
  这两个乌纱帽官员年龄相仿,光影明暗,瞧不清相貌,张原也不知哪个是内兄商周祚,趋步下了台阶,长揖道:“商大兄,弟张原有礼。”
  右首那个年约四十开外、方脸蓄须的官员赶紧上前执手道:“贤弟远途辛苦,平安到达就好。”引见道:“这位是会稽祁尔光先生——”
  祁承爜拱手道:“会稽祁承爜,字尔光,犬子此番来京,多蒙张贤弟照顾,多谢,多谢。”
  张原长揖道:“祁先生客气了,在下与令郎只是一路同行而已,何谈照顾。”
  跟在父亲身后的祁彪佳听到父亲与张原称兄道弟,难免有些郁闷,他父亲祁承爜今年都五十二岁了,就因为张原娶了他岳父商周祚的妹妹,让他矮了一辈,好在张原平时与他只平辈论交——
  祁彪佳转头看两边厢房,见左边房间似有一女孩儿露半边脸,再看时,就不见了,心想莫非就是吾妻商景兰?
  都还没有定婚,只是三年前口头那么一说,少年祁彪佳就把商景兰当作他妻子了——
  商周祚迎张原和祁承爜父子进厅坐定。吩咐厨下准备开宴,时不时打量妹婿张原,见张原眉目清朗,气度儒雅。虽然少年成名,却毫无骄色,商周祚很为小妹澹然高兴,这时因为有祁承爜父子在,也不便多问小妹澹然的近况,筵席间只问八月乡试之事,张原详细说了董祖常和汪汝谦如何造谣中伤。()浙江按察司对此案又一味拖延,他们这次进京路过杭州时听说那案子还没判下来——
  祁承爜道:“吏科给事中姚宗文上月还有奏章弹劾钱谦益收受了大量宋元珍本和名画等贿赂,钱翰林现已待罪家中,等待调查和内阁挽留。”
  张原眉峰一挑,问:“这个姚宗文就是姚诚立吗?”姚诚立是姚复的堂兄,任吏科给事中。
  商周祚点头道:“正是,姚宗文,字诚立。与方阁老关系密切。”
  张原心想:“难道在晚明只能和稀泥,什么事都不要做,什么人都不能得罪?搞倒一个作恶多端的秀才姚铁嘴而已。却还牵连出他做给事中的堂兄来恶心人!”
  商周祚见张原眉头微皱,安慰道:“贤弟莫要忧虑,只安心备考就是,方阁老与钱翰林关系亦好,收受贿赂之事捕风捉影,谅不会有多大影响。”
  祁承爜也说:“不必忧虑,还有四十日就是会试之期,会试出佳绩就是对乡试座师的回报。”
  张原和祁彪佳齐声道:“是。”
  筵席上,祁承爜与商周祚议定祁彪与商景兰定婚之事,就在明年正月十八行小聘之礼。正月二十六行大聘,明年祁彪佳十五岁,商景兰十三岁,可以定婚了。
  晚宴未散,老仆来报,山阴张葆生先生来访。
  祁承爜对商周祚笑道:“这个张葆生现在不好见。凭空高我二人一辈。”
  商周祚也笑,与张原迎至二道门,就见张岱跟着他二叔张联芳来了,张原对这位族叔已经没有任何印象,现在一看,与张萼容貌有六、七分相似,神态也象,眉飞色舞——
  张联芳连连作揖道:“明兼兄,不要多礼,不要多礼,弟愧不敢当。”眼睛看着向他行礼的张原,笑道:“明兼兄的妹婿如此才俊,弟羡煞。”上前挽着张原的手,亲切问话,这个族侄,声名雀起啊。
  祁承爜父子也迎出厅外,一时寒暄酬酢声大作,张联芳叔侄已经用过晚饭,于是撤宴上茶、叙话,张联芳虽只是一举人,但交游广阔,在京中也颇有名声——
  张岱悄悄对张原道:“介子,你可知我先前见到谁了?嘿,那董其昌竟与我二叔毗邻而居,都在泡子河畔,二叔喜书画古董,早年就与董其昌有来往,现在呢,照常来往。”
  张原道:“我们的事与葆生叔无关,我们行我们的事。”
  张岱笑道:“那我可尴尬,董其昌不认得我,那董祖常可认得,仇人见面分外眼红哪,我准备另外觅居所,和长辈住一起总不舒坦,我二叔侍妾又多,我怕惹麻烦,介子搬出来与我一起住吧。”
  张原道:“我暂时还住这里,若金榜题名,那时再觅屋居住。”
  张岱笑问:“若名落孙山呢?”
  张原道:“就是名落孙山我也得在这京城待着。”心想:“我倒真的不是恋这功名,若没考上我也想拍拍屁股回江南,可惜江南也好景不长啊,咱得先天下之忧而忧,在京寻找机会救国——”
  张岱道:“我若落第就回家乡去,这北方待不习惯,还是江南的小桥流水、美景美食合我心意。”
  张原微笑道:“北地也有壮阔奇绝风景,大兄不要拘于二八女郎歌杨柳岸晓风残月,也要会欣赏铜琵琶铁绰板唱大江东去。”
  张岱笑,忽道:“介子,若明年春闱我叔侄三人俱高中那是不是一桩美谈?”
  张原笑道:“当然是科举佳话。”
  听得远处钟鼓楼敲过了一鼓,祁承爜父子和张联芳叔侄起身告辞,一鼓敲第三遍时内城就要开始实行宵禁,宵禁虽说对官吏要求不是很严格,但还是不要犯禁为好——
  送走了客人,商周祚和张原回到书房坐定,促膝长谈,商周祚这才向张原细问小妹澹然的近况,商周祚五年前入京任太仆寺少卿。此后一直未再见过小妹,小妹三岁丧父、五岁丧母,是他这个长兄抚养长大的,说是兄妹。其实更象是父女,现在听说小妹已有六个月身孕,很是高兴,笑道:“只盼明年可以把小妹接到京中团聚。”这就是希望张原春闱高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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