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雅骚 (贼道三痴)


  以实例来讲解龙门账记账法,一目了然,‘进’、‘缴’、‘存’、‘该’一一代入,直观好记,王微本是极聪明的女子,先前是苦于不能入门,现在经张原引领,一点即透,觉得自己有了领悟,这女郎喜得眉花眼笑,笑靥迷人,张原闭了嘴,只看着她——
  王微含羞道:“怎么了,介子相公,为何这么看着我?”
  张原道:“做你的老师也难——”
  王微半明白半糊涂道:“为何,王微很笨吗?”
  张原道:“让我心猿意马。”
  王微想笑,忍住了,微微扭过身,不与张原面对,兔毫笔在指间转动,细圆的笔管是棕色的,女郎的手指则莹白如新剥葱管——
  砎园地处城西,周围少有人家,白日里也颇安静,这一入夜,就只有风拂树梢声——
  王微明显感觉气氛的暧昧,姚叔、薛童他们可就在门外呢,乃徐徐道:“这几日园子里颇多游人——”
  张原问:“是些什么人?”
  王微道:“出城扫墓的人啊,一拨又一拨,锣鼓错杂,比较吵人,谢园丁也不管。”
  张原“噢”的一声,解释道:“这是我越中习俗,扫墓归来必就近游庵堂寺院及士大夫花园,其他日子可以不许闲杂人等游园,这清明前后一般不禁,不然招骂——这梅花庵他们没闯吧?”
  王微摇头道:“那倒没有,应是谢园丁告诫过那些游园人。”迟疑了一下,问:“介子相公,我听令姐说你给会稽商小姐写信了?”这是王微最关心的事。
  张原道:“我正要与你说这事,我今日去了会稽,就径来砎园了——”
  王微不自禁地挺了挺腰肢,双眸紧盯张原,有些紧张,听张原说道:“商小姐贤淑宽容,并无责备我之语,让我好生惭愧——”
  王微提着的心正待放下,却听张原续道:“商小姐想请你去见一面。”
  王微心“突”的一跳,受惊似的,问:“在哪里见?”
  张原道:“在会稽商府。”
  王微愣了片刻,问:“介子相公陪我去吗?”
  张原点头,又道:“不过进内宅见商小姐还是你自去,我不能与商小姐见面,这是我绍兴人风俗,我已有一年没看到她了。”见王微似乎有些疑虑,安慰道:“修微莫要担忧,商小姐贤惠良善,也只是看看你,别无他事,这个,早晚也要见的对吧。”
  王微缓缓点了点头,白齿轻咬红唇,低声问:“那何时去拜见呢?”
  张原道:“就在这几日吧。”
  王微沉默了片刻,也不知想些什么,半晌方道:“待我把徐文长这四卷书抄完,可好?大约还要五、六日。”
  张原道:“好,到时你叫薛童来告知我一声。”
  又谈论了一会徐渭的书画,王微对徐渭两幅水墨写意画极为喜爱,徐渭在书画里展现的强烈的情感和个性让王微很欣赏,她这几日抄录徐渭的手稿,不自觉地就受其影响,喝了两杯茶,张原起身道:“修微,那我回去了,家人还以为我在会稽没回来呢。”
  王微送张原出梅花禅,二人在门前高柳下站定,月色清冷,柳影摇曳,张原见王微闷闷不乐的样子,又安慰了几句,这才带着武陵出园回东张,他并不知道王微悄悄跟着到了砎园门前,看着他的背影在月下走远——
  王微回到梅花禅,独自在琉璃灯下发呆,心里七上八下,她没有想过这么快就要见商澹然,嗯,商澹然是介子相公的嫡妻、是大妇,她理应拜见的,只是商澹然还没过东张的门,她王微的身份更是不尴不尬,她现在去拜见算怎么一回事呢,婚后去拜见不行吗?
  “可惜杨宛前日已经随茅生回吴兴了,不然可以向她请教,看她当初如何面对茅生妻子的——”
  王微这么想着,拿起那册《龙门账图解》在琉璃灯下看,心不静,又看不进去了,想继续抄录徐渭的集子,又怕出错,就把蕙湘叫来,向小丫头打商量道:“惠湘,介子相公说让我这两日去会稽拜见商小姐,你说怎么样?”
  蕙湘十三岁,颇机灵,讶然道:“这就要去见商大妇啊,大妇都很凶的。”
  王微笑道:“没这回事,哪有个个都凶。”
  蕙湘道:“咱们旧院女郎从良的可不少,很多过得并不怎么如意,大妇不容,有的又回到旧院,尹春姑姑不就是这样吗。”
  王微默然。
  蕙湘见微姑脸色不豫,便又道:“不过宛叔却过得好,茅相公待她好,张相公人更好,微姑以后也会过得很好的。”心里道:“张相公确实好,但商大妇好不好就难说喽,微姑心高气傲,可不是受得了气的——”
  王微笑了笑,说道:“臭丫头,好话坏话都让你说了,我该听你哪句?”
  蕙湘“格格”一笑,说道:“婢子年幼无知,哪里懂得什么,只是信口说,微姑自己有主意得很。”
  王微“嗯”了一声,转身坐正,先取一张竹纸,沉吟半晌,得诗一首,就在纸上记下,诗云:“朝朝还夕夕,春与梦中看。月有痕知怨,花无言欲残。羁魂游处怯,醉影别时寒。一水何曾隔,其如去住难。”
  写出了这首诗,王微某种情感得到宣泄,也似乎作出了某种决定,心沉静下来,取过徐渭的手稿,开始抄录,听到城中的晚钟声犹不停笔,写满了八张竹纸,约四千余字,竟未错一字——
  王微搁下笔,揉着酸痛的手指,心道:“看来我一直是提着心的,这时我反而安心了,也就是说我的决定是对的。”
  ……
  宗翼善与伊亭的婚期定于四月初六,赶在张原的婚礼之前,伊亭既已被张瑞阳夫妇收为义女,现在就叫张伊亭了,宅里上下也改口称呼她伊亭小姐,伊亭起先很不好意思,不过听着听着也就习惯了。
  宗翼善与父母在府学宫东端的租赁的那处房子由张原出银一百二十两买下送给宗翼善,其余迎娶彩礼诸物都是张原这边出钱,宗翼善等于是东张的上门女婿,俗称赘婿,但在宗氏二老看来,没有比这更好的事了,简直是坐享其成,那伊亭也能干体贴,二老很喜欢伊亭——
  张原这些日一面继续读书习字,一面准备自己的婚事,午后则与留在山阴的翰社诸同仁一道读史议论,陆陆续续还有远道慕名来访的友人,每日八方应酬,忙忙碌碌,光阴如白驹过隙,转眼就是三月十七了,这日傍晚,张原想起初十那夜王微说五、六日后与他去会稽见澹然,这都七天过去了,为何还没有消息,便叫上武陵准备去砎园探望王微,正待出门,忽见小石头跑进来说有昆山来的远客求见,这些天东张宅第是每日访客不绝,张原也是习惯了,便叫请进,自己在前厅等着,见一个管事和一个仆人跟着小石头走了进来了,还有四个挑夫担着箱笼随后——
  那仆人一见张原,顿时满脸喜色,抢上数步叉手道:“张公子——”
  那管事模样的汉子也赶紧向张原施礼,满脸堆笑道:“张公子大喜,小人奉我家三少爷之命,特来恭贺张公子婚庆大喜。”
  张原认得那个仆人,是昆山贞丰里杜定方的家仆,去年为杜定方送八股文到金陵国子监请张原批改,喜道:“原来是杜氏家人,远来辛苦,请坐,看茶。”
  那管事不敢在张原面前坐,恭恭敬敬道:“好教张公子得知,我家三少爷获知张公子的好日子是四月十二,极想亲自来参加张公子婚礼,只是尚未服满,不能前来,故命小人早早上路,送上一份薄礼。”
  大礼盒四只,显然不是薄礼——
  这杜府管事从怀里摸出两封信呈上,说道:“一封是我家三少爷写给张公子的信,内有制艺十篇,请张公子百忙之中批改,另一封是我家叔老爷从延安卫写给张公子的——”
  杜松的信!
  张原微微有些激动,现在已经是万历四十三年,距离万历四十六年末开始的决定大明与满清盛衰的萨尔浒大战又近了一年——
  张原让来福带杜府管事和家仆下去用饭,好生款待,安排住宿,他携信回到西楼书房,穆真真听说杜松从延安卫有信来,整个人欢喜得哆嗦起来,但见只有杜松的信,没有他爹爹穆敬岩的信,又大失所望,带着哭腔道:“我爹爹不识字——”
  杜松的信有火漆封口,张原一边拆信,一边安慰道:“真真莫急,杜将军在信里定会提及你爹爹的——”
  一抽出信,内有两方折得周周正正的信笺,展开一看,张原喜道:“真真,这是穆叔的信。”将其中一方信笺递给穆真真。
  穆真真大喜,见信纸写满了指顶大小的楷字,不假思索道:“我爹爹会写字了——”见张原“嘿”的一笑,这才醒悟,郝然道:“定是爹爹叫人代写的。”便喜孜孜看信。
  书房里有些昏暗,张原走到门边看信,杜松信里对张原去年在贞丰里指点迷津表示感激,说他去年底率一百家丁击败了入寇的三百河套鞑子,斩首数十,年初得朝廷重新叙用,起为延绥参将,虽与他原职辽东总兵来说是降了级,但总有为国效力的机会了——
  张原心下颇慰,杜松重为边将,那他以后可以对杜松施加一定的影响,这正是他计划的一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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