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原自然而然地闭上眼睛微笑倾听,这篇游记太熟悉了,就是王思任写的《满井游记》,晚明优秀的小品文之一,比王思任大几岁的袁宏道也有一篇《满井游记》,袁文名气似乎更大,但张原以为这两篇同名游记各有千秋,王文描摹世相生动活泼,袁文写景唯美清新飘逸,难分高下,文无第一武无第二嘛,就好比五四名家朱自清与俞平伯同游南京秦淮河,写下同名的散文《桨声灯影里的秦淮河》,对照着看,别有趣味。
这不足三百字的《满井游记》,张原听了一遍背诵下来当然没有问题,这下子张汝霖终于相信了,笑道:“张瑞阳生了个好儿子啊,如此天资不读书求上进那是暴殄天物。”
张萼只盼大父忘掉要责罚他的事,说道:“大父,孙儿也知友爱,介子前些日子眼疾无法看书,孙儿让范珍、詹士元等人轮流读书给介子听,洋洋三十卷的《春秋经传集解》都已读完,现今又开读——介子,最近听什么书?”
张原答道:“《春秋繁露》和《春秋榖梁传疏》。”
张萼道:“对,就是这两部书,介子听书一遍就能记住,若是自己看书,那也与常人一般。”
张汝霖对张岱说道:“好生款待你的同学友人,还有,你去对可餐班说‘惊梦’一出再演一遍,谑庵先生要观赏。”看着张原道:“你随叔祖来。”向王思任做个“请”的手势,与王思任并肩回寿花堂。
张原知道这位族叔祖有话要单独问他,便迈步跟在后面,张萼从后扯了扯他袍袖,拱手作揖,求张原帮他掩饰,张原点头。
张萼即命一个伶俐的小厮飞奔回府,定要找到那三卷《金瓶梅》,然后放回大父卧室的另一处,只要找到书就好办了,他再收买大父身边的侍婢,给那侍婢一些钱物,让侍婢对大父说三卷书是她收拾床铺时放到另一处的——
第十九章 左耳进右耳出
霞爽轩在东,寿花堂在北,戏台在南,围在中间的就是半亩大小的一池碧水,在霞爽轩或寿花堂都可以观赏戏台上的演出,轩、堂、台之间有曲廊相连。
前几日一场大雨,暑气消退了一些,依山傍水的砎园当然更为凉爽宜人,午前的日光照射下来,池中鲤鱼往来游动,那些鲤鱼大大小小,颜色红黄灰黑,成群结队地游蹿,当那些鱼儿不约而同潜入水里时,水面涟漪圈圈纹纹,微微荡漾,好似一块丝绸的大幕被风吹皱,这大幕在等着张原去豁然拉开,就会有美妙的事情发生——
“会上演什么,鲤鱼跃龙门?”
张原一边跟在族叔祖张汝霖身后走,一边这样想,一尾肥胖的大红鲤鱼率先跃出水面,幕幔撕破,若无其事。
就在这时,张原听到身边那个紧跟王思任的俊俏少年“嗯”了一声,鼻音婉转,带着询问、试探、矜持,含意丰富,同时脚步一缓,与身前王思任拉开几步。
张原从池鱼这边收回目光,侧头去看,正与少年目光相接,这少年个头比他还高一些,双眸如黑宝石一般,清瞳可鉴,见张原看过来,少年眉毛微微一挑,嘴边那一丝笑意很像王思任,低声问:“你几岁?”
这少年先前立在王思任身后,张原没留意,他眼疾虽然好了,但眼睛还不是很好使,这时近在咫尺,总看得清楚了,第一感便是,这少年是女郎,女扮男装的,因为那肤色、眼神、声音都像是女子——
虽然如此,张原还是不敢确定,这世道怪事多,那“可餐班”的声伎王可餐就是少年郎,可那模样神态比女子还像女子,还有,李玉刚花枝招展的在那唱《贵妃醉酒》,不明底细的人谁敢说他是男的?至于说看胸,呃,这少年一袭素色细葛长衫宽大飘逸,除非很大,否则也看不出来,再说了,他凭什么探寻人家是男是女?
“算是十五岁吧。”
张原答道,这世上不确定事情太多了,他可是两世为人,所以不好斩钉截铁地说自己只有十五岁。
霞爽轩与寿花堂相隔不过四丈远,也就只有问答一句的时间,张汝霖和王思任已经步入寿花堂,转过身来就座,那俊俏少年急趋数步,又站到了王思任身后。
戏台上的曲笛已响起,王可餐袅袅婷婷而出,开唱:“梦回莺啭,乱煞年光遍——”
张原侍立在族叔祖张汝霖身后,等待问话。
张汝霖很耐得住性子,眼睛只看着戏台,手按节拍赏戏听曲,并不开口问话,这想必也是一种试探,看看这个颇有天赋的族孙耐心如何?
张原耐心当然足够,百日的黑暗熬过来,这片刻等待算得了什么,侍立一边,稳稳沉静。
等到“惊梦”一出唱了一大半,张汝霖站起身,走到寿花堂外的围廊上,面对竹树蓊郁。
张原跟了出来,叫声:“叔祖。”
张汝霖点点头,问:“你这过耳成诵的本事真是得了眼疾后才有的?”
张原答道:“是。”
张汝霖道:“这也算是塞翁失马焉知非福了,而且你眼疾也痊愈了,那我问你,你是不是觉得自己有这样天分足可自傲了?”
张原道:“晚辈没有这样想过。”
张汝霖问:“怎么会没这么想过?”
张原道:“晚辈觉得记性好若不能活学活用,那读书再多也只能算是两脚书橱,更何况晚辈现在只囫囵吞枣记得几部书,义理不明、文理不通,哪里敢自傲呢,有宗子大兄、祁虎子这样的神童在前,晚辈真没觉得有什么可自傲的。”
张汝霖顿时和颜悦色起来,连连点头:“孺子可教,孺子可教,你这从容不迫的气度,宗子也不如你,嗯,你今年十五岁,启蒙虽然晚了一些,但还来得及,你眼睛既已痊愈,那就尽早入社学读书吧,先把社学必读的书籍通读了,待明年我推荐你去大善寺师从启东先生,启东先生是万历二十九年辛丑科进士,这些年因为接连守丧,一直未入京选官,启东先生儒学渊博,更且精于制艺,因家贫去年来大善寺设馆,择徒极严,祁虎子已拜在他门下,张萼顽劣,被拒之门外——”
说起张萼,又想起《金瓶梅》,张汝霖问:“你真的不是在张萼处看得的《金瓶梅》?”
张原道:“晚辈不敢欺瞒叔祖,的确是眼疾昏蒙忧愤难当时,梦见一山,有瀑布如雪,松石奇古,山岩间却有几个书架,藏书数千卷,晚辈一一翻看,醒来时能记得大半,而且记性也变好了。”
张汝霖不得不信,说道:“那是你的宿慧,也是福缘哪,好了,你去吧,勤学苦读,会有出人头地之日的,以后若有什么难处就来告诉我。”
张原道:“多谢叔祖,晚辈一定努力上进。”施礼而退——
张汝霖又道:“去向谑庵先生见个礼,莫失了礼数。”
张原正有此意,王思任是他比较欣赏的晚明人物之一,还有,王思任身边的那个俊俏少年是什么人,这点好奇心还是有的。
戏台上的《惊梦》一出已演完,张原走到王思任座前,郑重施礼:“小子张原拜见谑庵先生。”
王思任笑问:“尊叔祖已经考过你了吧,还要来我这里请考?”
张原道:“曲终人散,晚辈是来向先生告辞的。”
王思任号谑庵,自然是非常会说笑的,说道:“贤侄天生神耳,让人羡慕,只是这每日除了读书声,还有鸡鸣犬吠、乡邻争骂,种种声响过耳不忘,岂不胀塞?”
张原含笑道:“好教谑庵先生得知,耳朵有两只,可以左耳进右耳出。”
王思任放声大笑,对张汝霖道:“肃翁,你这个族孙有趣,也有捷才。”他身后的那个俊俏少年也低着头笑。
张汝霖笑道:“谑庵既这般说,不如收他为弟子,谑庵的时文乃是一绝,都说时文枯燥,谑庵的时文却是灵动多姿,于八股框框中,偏能才情逸出,两百年来第一人也。”
张原便待拜师,王思任却一把扶住他,笑道:“我这时文学不得,学我者必不中,既我自己也不知当年怎么就中了,侥幸,侥幸!”
张汝霖大笑,连声道:“谑庵,你太谦了,不肯教他也就罢了,怎么把自己也一并取笑了。”
王思任道:“能笑得自己方笑得他人,不然只顾笑他人,那是轻薄。”
张汝霖向张原摆摆手,示意他可以走了,王思任的那些非礼逾矩的奇思怪想不适合少年人多听。
张原走出寿花堂,回头见那俊俏少年也正好朝他看过来,肯定是一直盯着他背影看呢,便向那少年招招手——
少年一愣,迟疑了一下,走了过来,拱手问:“何事?”
张原也拱手道:“还未请教尊姓大名?”
少年道:“姓王。”不肯说名。
张原心道:“必是女子无疑了,喉结似乎也不明显——哦,我才十五岁。”拱手道:“王兄,后会有期。”转身往霞爽轩那边走去,不料那少年追上几步低声问:“那《金瓶梅》哪里能购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