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文若大怒,一个青衿儒童敢这么和他说话,这还有没有尊卑规矩了,若是在苏州,他立马就要给张原一个耳光,让这后生小子懂得尊敬前辈,这范文若不去想自己无礼在先,他认为自己是举人,颐指气使、训斥诸生是理所当然的,现在一个小小儒童敢这么质问他,是可忍孰不可忍!
范文若厉声道:“无知儒童懂得什么!三字经都没读通就敢在这里说什么精华、风尚,把你的县试制艺念给众人听听,我倒要看看你这山阴案首是怎么得来的!”
范文若说话已经毫不留情面,堂堂举人何必对一个小小儒童留情面,当然要大声训斥,若张原是青浦社的人那他还会有所顾忌,毕竟此次来是要拉拢青浦社的,但张原是山阴人,那就正好杀鸡儆猴,借训斥张原来显威——
张原心道:“这范文若书都读到哪里去了,一点涵养都没有,我只争论八股说了几句公道话你就这般咆哮,敢情你不是来以文会友的,你是来耍威风的,这种人简直就是文霸文痞啊。”
张原并不动气,淡淡道:“在下的县试案首是怎么得来的与此次文会无关,范举人若有意清除山阴县的科举弊病,可以去山阴查访并向提学道控诉,今日是以文会友,双方文社各出制艺互相探讨,青浦社这边已经朗诵了半篇制艺,下面应该轮到拂水山房社了,范举人既说青浦社这篇制艺不佳,那就请范举人念诵一篇佳的出来,我等洗耳恭听。”
一边的金琅之暗暗点头,这敢打董祖常的人果然不凡,金琅之并没有与范文若同仇敌忾,他觉得张原虽然对范文若不甚谦恭,但说得有理,八股并不求对仗工整已经是时下风气,看范文若暴跳如雷毫无城府,张原淡然应对却又绵里藏针,两相对比,风度迥异——
范文若傲然道:“好,就让你这儒童见识一下前辈是怎么作八股的——”环视沧浪亭中诸人道:“这是范某四年前乡试时的首艺,范某能中式凭的就是这一篇。”当下在亭子正中来回踱着方步,朗诵他的乡试首艺墨卷“大畏民志”,这是他的得意之作,不用看手中文集,踱着方步越念越大声,似乎声音越大文章就越妙——
张原坐在亭边,双目微翕,侧耳倾听,静心强记,他要给范文若一个刻骨铭心的教训。
第一百四十四章 欺负痛了
张原与青浦社、拂水山房社诸人在沧浪亭上论艺争辩时,张若曦和穆真真就在水仙庙小园的芍药和海棠间流连,张若曦一边赏花一边问穆真真话,问这堕民少女是怎么投在她张家门下的?
张大小姐和张原少爷一般的平易可亲,穆真真心中欢喜,便从大善寺卖果子被喇唬追着跑说起,张原少爷怎么帮她脱险、怎么找到三埭街让人抓走了喇唬、又出钱请鲁医生治好了她爹爹的黄疸病——
张若曦听穆真真三拳两脚就打倒了几个喇唬,奇道:“真真你会武艺啊?”
穆真真含羞点点头。
张若曦道:“难怪小原会带你出来,你会武艺的。”侧头瞅着这堕民少女雪白的脸颊和红红的唇,那微微眨动的睫毛在阳光下泛着金色,美得奇异,穆真真身材高挑,大脚轻捷,只是这种畏怯的羞态,让人很难想象她有武艺能打人——
张若曦想起一事,低声问:“真真,告诉我,小原欺负过你没有?”
穆真真连忙摇头道:“没有没有,少爷怎么会欺负婢子呢,少爷对婢子很好很关照。”
张若曦抿唇微笑,穆真真没明白她的意思,也不好直接问,便开玩笑道:“那肯定是因为你会武艺,小原才不敢欺负你,不然就欺负了。”
穆真真起先含笑道:“怎么会,少爷不会欺负婢子,若婢子做错了事,少爷要责罚也是应该的——,”正这样说着,可不知怎么突然想到如果少爷也像那些喇唬那样给她白眼侮辱她欺凌她,那她怎么办?
这样一想,心如刀绞,别人欺负她她不会伤心,如果连少爷也欺负她那她就觉得眼前一切都失去了颜色,心痛得要抽搐,穆真真很少流眼泪,这时眼泪却夺眶而出——
“啊。”张若曦慌了,赶忙安慰道:“别哭别哭,快别哭了,小原还是欺负了你是吧,把你欺负痛了是吧,唉,这个人,我还以为他变得乖巧了,怎么还是这么莽莽撞撞——”
穆真真却又破涕为笑,想想自己真是没道理,少爷哪里欺负她了,害得大小姐误会,等下说不定会责备少爷,忙道:“大小姐,少爷没有欺负小婢,真的没有。”
张若曦纳闷了,问:“没欺负你那你哭什么?”
穆真真难为情道:“婢子是想起少爷对婢子好,感动得哭了。”
不知为什么,张若曦倒被穆真真说得脸红起来了,岔开话题道:“我们到亭边看看他们说些什么,好像在念八股了,哦,不是青浦社这边的人在念,是苏州人,拖着苏州腔呢。”
两个人走到沧浪亭边一看,亭上是两社中人,亭外或坐或立都是拂水山房社带来的仆人,见她二人走近,十几双眼睛“唰”地聚过来,穆真真无所谓,男装的张若曦却吃不消被这样盯着看,生怕露破绽,便轻声道:“真真,我们先到神祠去拜拜太湖水仙,等下再来。”
水仙庙殿宇数楹,正殿供奉的太湖水仙是个女子,宝相庄严,却又有妩媚之相,张若曦和穆真真拜了拜,转到宝座之后,却有少妇、幼女坐在后面歇息,边上几个小婢、仆妇伴随,这是杨石香的女眷,杨石香叮嘱了庙祝,今日除了参加文会的一干人外,不放其他人进来,所以就让妻女跟着他一道来游水仙庙,跟随的婢仆有十余人——
张若曦一见有少妇幼女在这里,顿忘自己是扮男子的,趋前笑问:“你们是来游园的吗,芍药开得正好,海棠半凋零了——”
走近那少妇跟前时,小脚立足未稳,身子一侧,手自然就按在少妇肩头好稳住身子,少妇和身后的婢女都吓得尖叫起来,一个粗壮的仆妇怒道:“哪里来的狂生,敢调戏我家少奶奶。”冲过来挥拳朝张若曦就打——
穆真真眼疾手快,一手搀住张若曦,一手格开那仆妇挥来的一拳,那仆妇用力过猛,踉踉跄跄冲出几步,差点摔倒。
少妇和那幼女都站起身来怒视张若曦,一个婢女就叫道:“婢子去喊人来——”杨家的男仆就在殿外。
张若曦一看不妙,事情要闹大,赶紧摘下汉巾冠道:“误会误会,我也是女子。”
张若曦今日梳的是男子发髻,难以取信于人,赶紧又一手扶着穆真真,跷起一足,脱去蝴蝶履,露出小小弓鞋——
少妇与那些婢子、仆妇都是愕然,少妇转怒为喜,问:“你是谁家女眷?”一面命仆妇给张若曦看座——
张若曦坐下道:“我是陆生之妻,自家姓张。”
那少妇道:“我家相公姓杨,今日主此文会,陆家娘子的相公也是来参加文会的吧。”
张若曦道:“是,还有我弟弟也在沧浪亭中。”
少妇姓秦,遇到张若曦很高兴,笑道:“陆家娘子胆大,敢扮男子出游,我却是不敢。”
张若曦竖起一根手指到唇边道:“嘘,万勿声张,若被家中老人知道,是要挨骂的。”
少妇秦氏和女儿都嘻嘻的笑,秦氏让仆妇端上茶点,请张若曦食用,絮絮叨叨说话,很是亲热。
坐了一会,张若曦道:“且去看看文会怎么样了,杨家娘子也一起去吧。”
秦氏笑着摇头道:“我可不敢去,我家相公看到会责骂我,等文会散了再去看芍药吧,陆家娘子以后多多往来。”
张若曦和穆真真转出神祠,张若曦吃吃笑道:“若不是真真帮我挡了一下,我差点被当作孟浪登徒子挨顿好打,这男子可不是那么好扮的。”
穆真真笑道:“不怕,伤不着大小姐的。”
……
沧浪亭上,拂水山房社的盟主范文若高声朗诵完了自己乡试首艺“大畏民志”,喘了两口气,傲视青浦社诸人,又盯了一眼张原,轻蔑一笑,却又假意谦虚道:“这是陈年旧作了,不值一哂,请诸位品评。”回到西首坐下,坐等对方夸奖。
杨石香正待出口称赞,张原道:“且慢——”拱手问范文若:“范举人这篇制艺可曾在我绍兴府刊印过?”
范文若道:“据我所知,绍兴府是看不到我这篇制艺的,这篇制艺在我拂水书屋也只刻印过专集,并未在外行销。”
苏州属于南直隶,绍兴是浙江,范文若参加乡试是在南京,绍兴人参加乡试是去杭州,绍兴书铺赶着刊刻的都是会试墨卷和杭州乡试的墨卷,不会刻印其他行省的墨卷,因为卖不出去,各省有各省的文风,乡试主考官也要考虑各省文风不同来取士的——
张原道:“那就奇了,为何这篇八股文我曾在一部《可仪堂时文八百题》的集子里读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