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恰是赵祯登极四十周年。三代以降,享国四十年的皇帝便凤毛麟角。加之这二年风调雨顺,铜钱充足的好处也逐渐显现出来,虽然物价上浮了三成,但在民不加赋的前下,国库收入上扬到一亿五千万贯。三司手里头一下子宽松起来。几位相公便合计着。为赵祯办一次大庆。
这种事儿没人会阻拦,因为大典之后必有重赏,官不仅会得到财帛赏赐,还可以恩荫。哪怕是再清廉的官员,也不会拒绝这种大好事。
因此到了四月十四这天,举行宴会的集英殿,已经装点一新,殿两侧还搭起了彩饰楼棚。<<<<<山楼上,教坊歌伎、舞位毕集。盛妆待命;山楼下,乐队排列,一层一层十分庞大。
丹墀两侧,歌使列队,皆服紫、红、绿党衫,系义襕镀金带。多达六之众。山楼之后,两千军校士卒列队,以应所需。
大殿回廊正中,是大宋帝后的御座。今次又特设了辽国帝后的御座。御座两边,是宰执、禁从、宗室的座位;次西边,是大辽、西夏、高丽、于阗、回纥、大食、交趾诸国使者的座位;殿上两翼左右回廊,设朝臣官座位。座位之前。均置长条几案,上置花样精美的诸色看盘。
快至酉时,宰执、官、宗室、诸国使者都续登上集英殿,坐在各自的位置上。虽然宴会尚未开始。诸国使者已经被这盛大的场面震惊了,不禁感叹大宋朝的盛世气象。
酉时一到,宫里的景阳钟,宫外大相国寺、开宝寺、白云观的钟声,便一起奏鸣,恭贺大宋皇帝万寿疆。
钟声中,赵顼和耶律洪基相携登上集英殿,他们身后跟着曹皇后和萧皇后,今日的萧观音,穿一件九凤翔舞的绯红锦丝命服,头戴烛光摇曳的凤冠,脸上薄施脂粉,更显得明艳不可方物,如神仙妃子一般。
好在曹皇后已知天命,不至于被尴尬的比较。
执王公、使臣官起身恭迎,两国帝后落座。
陈恪如今已是四品官,好歹能在御前混个座位,待他平起身子,不禁看了萧观音一眼,顿时现她忽闪着一双眸子,正含情脉脉的注视着自己。他赶紧把目光收起,以免被人看出奸情。
“皇后,你看谁呢?”耶律洪基一身龙袍,样子十分威武,不经意现萧观音在注视着某人,顺着她的目光一看,笑道:“原来是陈学士。其实他是这次的接伴使、还是馆伴使,但因为咱们隐藏身份,倒一直没相见。”
萧观音红着脸低下头,心说,谁说没见?不光见了,还坦诚相见来着……
这时乐曲骤起,五十面琵琶拨弄,箜篌低唱,二面杖鼓雷动,箫、笙、埙、篪、觱、篥、龙笛呼啸而鸣,奏响一曲《贺圣寿》,二名盛装舞女轻舒广袖,翩翩起舞,若瑶池仙姬,美轮美奂。
耶律洪基看得啧啧称赞,对赵祯道:“南朝的盛世气象,与我北朝可谓各擅胜场。”
赵祯笑笑,举杯道:“与汝一家也。异日惟盟好是念,生灵是爱。”
“嗯。”耶律洪基自从身份曝光后,赵祯待之甚厚,其仁厚的长者风度,让耶律洪基大为心折,也举杯道:“吾一生必不南犯,亦命子孙遵守盟约,两国睦邻友好,永享和平。”
听到两国皇帝此言,阶下大臣们一起欢呼起来,然后按照等级,依次上前向官家贺寿,向辽主致敬。
但不是任何人,都为两国皇帝的约定欢喜,至少坐在下,身着绯色窄袍、头戴金花毡帽的西夏使者,就感到大为不安……在宋辽夹缝中的西夏,立国根本就是两强对立,将对方视作大敌,这样他们才有生存空间。
这次辽国皇帝竟跑到汴京来,和宋朝皇帝把酒言欢,并约定永不开战,这对西夏人来说,简直就是个噩耗。
西夏的贺寿使吴宗,当时就坐不住了,心说不行,我得挑点事儿。轮到他敬酒时,却不先给赵祯贺寿,而是直接来到耶律洪基面前,单膝下跪,一脸狂热道:“藩国小臣吴宗,拜见大宗主国皇帝陛下。小臣本来还不情愿出这趟使,谁成想佛祖保佑,竟得仰天颜,实乃三生有幸!”
说完竟膝行上前,一把抱住了耶律洪基的大腿,于众目睽睽之下,亲吻他的靴面。
亲完了耶律洪基的脚面,他又转向萧观音,一通天花乱坠的赞美,简直把大辽皇后说成了王母娘娘,让萧观音直起鸡皮疙瘩。
大礼参拜了辽国帝后,吴宗便拍拍膝盖站起来,朝赵祯松松垮垮一拱手道:“西夏皇帝使节吴宗,代我陛下向南朝皇帝致意……”
大殿里的气氛登时尴尬起来,见那吴宗如此厚此薄彼,一众宋臣皆愤愤不平……吴宗算是把宋人琢磨透了,面子大如天,你要让他们没了面子,那是非气炸了不可。
“大胆!”果然有性烈如火的蠢材,马上蹦起来道:“你个西夏蛮子,竟敢对我陛下礼!”
“本使如何礼了?”吴宗睥他一眼道:“我代表西夏皇帝,与你南朝平起平坐,岂能与对宗主国一般礼节?”
“不行,你必须向我大宋皇帝重新大礼参拜!”宋朝大臣愤怒的拦住他的去路,却正中了吴宗的算计……这厮方才卑颜奴相,凸显耶律洪基是自己的主人,然后激怒宋朝人,让他们呼喝自己。只要自已一直保持强硬态度,宋人为了面子,措施必然要升级……然而所谓打狗欺主,辽主岂能看着自己被宋朝人落?
一旦耶律洪基出声为自己说话,两国友好的气氛,便荡然存……
应该说,吴宗的算计很有一套,但是他碰上了赵祯这样上善若水的皇帝。官家先是喝止了自家的臣子,让他们休得礼,然后对耶律洪基笑道:“既然是你家的奴才,自然交由皇侄来落。”
几位相公听得暗暗交好,心说陛下的功夫愈老辣了。前半句坐实了西夏人奴才的身份,主人自然没必要跟一条狗一般见识了。后半句点明了,自己和辽国皇帝的叔侄关系……其实耶律洪基原先是不认的,但来到汴京后,为了安全起见,不得不又搬出这层关系。后来见到赵祯这么大把年纪,又很让人心折,才心甘情愿的认下这个叔叔。
现在叔叔受了侮辱,给侄儿面子,让你看着办,倒要看看你好意思,跟他一起不懂事儿么。
见皮球踢过来,耶律洪基想了想,我这赵皇叔还是很不错的,今天又是他生日,哪能不给他面子。便朝吴宗招招手道:“赶紧给我皇叔道歉,然后滚蛋。再敢挑拨我两朝关系,打断你的狗腿!”
吴宗登时傻眼了,只好俯身跪倒,还想说些什么,却想到辽国皇帝的警告,只好把话憋了回去,怏怏走下集英殿回廊。
一个小插曲后,乐曲重新响起,大殿里恢复了欢庆的气氛,舞女们翩翩起舞,山楼上的教坊歌姬齐声唱道:
‘纤云弄巧,飞星传恨,银汉迢迢暗度。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数。
‘柔情似水,佳期如梦,忍顾鹊桥归路!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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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七七章黯然销魂(下)
“好词好词!”一曲终了,赞叹声起。连赵祯和耶律洪基也频频点头,今夜能听到这样的绝妙好词,实在是让人难忘。
官纷纷询问,这《鹊桥仙》,是哪位大才子所填,莫非是苏子瞻?
“不像不像,苏轼的词风大气豪迈,断没有这样缠绵婉转。”
“直接把乐工叫来问问不就得了?”
于是把教坊的人叫过来一问,才知道原来是陈学士的旧作。
众人一听恍然大悟,他们不是不相信陈恪的水平,而是陈学士已经数载不再填词,因此都没往那他想。
“陈学士真是大才,”连耶律乙辛也忍不住赞道:“听了这词,炼钢也能化成绕指柔。”说着看看萧峰道:“你脸色怎么这么差?”
只见萧峰面色铁青,双拳紧攥,好似怒气充盈的样子。耶律乙辛又问了句,他才回过神,吐出一口浊气道:“没什么,我是粗人,听不懂这词有哪般好处?能吃还是能当被子盖。”
“唉,果然是粗人。”耶律乙辛转过头去不再理他。
萧峰暗暗咬碎钢牙,死死盯着陈恪,他万想不到,这大胆狂徒,竟敢在大宋国宴上,与萧观音暗度款曲,把我当成空气了么?难道不知道我看过这词的上半阙么?
但他一句废话不敢多说,因为就在昨天,他在街上见到了一辆马车。马车驶过面前时,帘子忽然掀起,里面竟坐着自己的妻子和两个孩子,他登时目眦欲裂,刚要扑上前去,却看到她们被钢刀架在脖子上……
陈仲方说话算话,果真在第十天上,把他的妻子从千里之外的辽国南京,弄到汴梁来了!
为了自己的妻儿,他只能咬碎了牙往肚里咽。抬头望向耶律洪基身边,只见那张座椅空空如也……
‘柔情似水,佳期如梦,忍顾鹊桥归路!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
借口更衣离开大殿的萧观音,望着满天的繁星。在心里反复吟着时隔数年才得到的下半阙。整个人都融化在情郎的甜言蜜语里。
‘原来这世上真有‘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数。’陈郎,奴奴有了这词,此生便知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