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了吴雄这句话,沈推官自是连忙行礼之后出了门去。待到正门口,见徐勋仍然一如他离开时那般身躯笔挺地站在那儿,他便换了一副远比刚刚亲切的笑容。
“徐勋,吴大尹和诸位大人要见你,进来吧”
尽管徐勋猜到此时应天府衙兴许还有其他大佬在,但沈推官的说法无疑印证了他的猜测,再加上对方这异常热络的态度,他立时弯腰拜谢,这才跟着沈推官入内。一路上,见沈推官并未公事公办,而是有意放慢了步子,只领先他半步许,言谈中将内中大堂上的一众大佬林林总总都数了一遍,他知道对方有意提醒,快到大堂时就轻轻说了一句话。
“多谢沈推官厚爱,来日若是能够,定当厚报”
沈推官多年老刑名,办案手段犀利,但为人却油滑,这一路走来就是为了卖个人情,见对方听懂了,他心里很是满意,思量片刻就提醒了最后也是最要紧的一句:“正好朝廷有旨意,从京城派了协理北镇抚司的李逸风李千户来查办工科给事中赵钦的案子,你若有冤情尽可畅所欲言,不用藏着掖着。”
京城果然来了钦差,而且还是在这样节骨眼的一天
这一整天中,徐勋经历了今生今世最多的大起大落,听说此事与其说是如释重负,不如说是心中感慨。然而,当跟着沈推官跨进大堂门槛的时候,他立时收起了那些散乱的心思,依礼上前拜见。所幸和他想象中变成磕头虫相比,不过是一跪之后,主位上坐着的那个鬓发斑白的老者就颔首说道:“这不是在公堂上,起来说话。”
所谓观人,总脱不了观其形貌,观其言行举止,观其气度应对。吴雄在官场多年阅人无数,见徐勋行礼的动作犹如行云流水赏心悦目,闻言站起身后从从容容一站,却是不卑不亢,待到他随口问了几句,这年纪不过十五六的少年郎不但应对得宜,而且言语流畅通达,他不禁更是点了点头,竟是看着徐迢道:“到底是你看中的后辈,不错。”
吴雄对徐勋的赞赏徐迢可以不放在心上,然而,这话里话外对自己的称许他却不能不放在心上,一时喜出望外。所幸他官场浸yin也有些年头了,深知这等高兴劲不可放在脸上的道理,当下连忙谦逊了两句。岂料就在这时候,彭礼仿佛无心似的开口说道:“若是照徐经历先头所说,这徐勋不是已经不属太平里徐氏一族了么?”
徐迢闻言一滞,魏国公徐俌就慢条斯理地说道:“亲长不仁,况且那徐氏长房居然和外人勾结,不足以继宗祧,想来也该另选贤能了。至于先头出宗之事当然可以不算……”
当初不惜散尽家财,徐勋为的就是要摆脱徐氏一族,此时徐俌这一开口,徐勋生怕其好心办了坏事,正要开口,那边厢傅容就轻咳了一声。
“徐勋的身世确实有不清不楚的地方,过去的事就过去了,眼下正事要紧。”轻轻巧巧把话题岔了开来,他便反客为主似的冲着徐勋问道,“徐勋,你刚刚在应天府衙外击鼓,说是赵家逼婚,于是逼得你未婚妻投水明志。这事是你道听途说,还是怎的?”
“是我亲眼所见。”
徐勋见众人全都留神倾听,当即把自己怎么去的沈家,怎么得知消息从沈家一路沿贡院街,怎么看到沈小姐投河,怎么跟着别人一块跳下河救人,怎么看见那些人捞起凤冠和那一件件首饰,可不见人的踪影……他本就是一副好口才,说得绘声绘色,到动情处就连自己的眼睛都红了,更不要说此时听到沈悦那番话的其他人。
“好一个烈性的沈氏女……那赵钦真是混账东西”
傅容张口就痛骂了一句,随即看也不看那边厢如坐针毡的彭礼和费铠,就这么环视众人道:“这应天府也好些年没有表彰过节烈了,沈氏女是不是该上报朝廷旌表褒扬?”
南直隶巡抚彭礼立时皱起了眉头:“傅公公此言未免太过儿戏了吧?我可是听说沈家当年暴发,做过种种不法之事……”
“哦,这么说,赵钦连沈家做过不法之事都不计较,一力要迎娶沈氏女当自己的儿媳妇……嘿,如此说来,他这谋夺他人家产岂不是不言而喻?”傅容逮着彭礼这话的破绽,立时抓着不放,“再者,要是他知道了却依旧逼婚沈氏女,那要挟逼婚也就能证实了”
郑强亦是帮腔道:“不错,就算沈家有什么小罪,只要不是十恶不赦的大过,出了这么一个刚烈的女儿,也就都能抵得过了”
打从吴雄问过话之后,徐勋就一直没找到说话的机会,只能看着堂上诸大佬一番唇枪舌剑,但此时此刻听到众人一口一个沈氏女,想起沈悦那会儿流泪痛诉再回不去沈家的情景,徐勋吸了一口气,随即突然高声开了口。
“诸位大人,我如今还有一事不明。赵给事身为朝廷命官,知法犯法,明知沈小姐已有婚约却行逼婚强娶,乃至于迫人自尽;明知小子已将那几百亩薄田捐了出去,却依旧唆使徐氏长房写了状纸到应天府告我。为来为去,就是为了徐家沈家在句容连成一片的几百亩水田。他如此有恃无恐,难道就是单纯贪图这么些地?须知这些年来,他在句容放贷占地强买等等所得,就绝不止这些”
话音刚落,外间就传来了一个沉稳的声音。
“赵钦自然不是单纯想要那些地,此人胸有山川之险,腹有城府之严,可谓胆大包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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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章 北镇抚司之主(下)
今日的应天府衙戒备不可谓不森严,因而,堂外突然冒出来的这声音着实让堂上众人大吃一惊。哪怕应天府尹吴雄今天是抱病出面,但仍然第一时间站起身来,刚开口要喝问何人,可发现徐勋回头一瞧就立时侧身让开,看清了那个从大太阳底下不疾不徐跨进门来的人影,他不由得倒吸一口凉气。
只见那个六十出头头发斑白的老者身穿一件交领右襟阔袖束腰的长袍,那袍子上前胸后背两府通袖及腰澜处都彩织飞鱼流云海浪江崖,再加上他那不怒自威的神色,让人一见便凛然生寒。看这一身衣着,应天府衙的其他属官们面面相觑了一阵子,多数猜到了来人的身份,而彭礼和费铠却立时离座而起,紧跟着傅容也拉了郑强一把。
“怪不得之前李千户自陈说是随着他那位大人来的,咱家就犯了嘀咕,没想到竟然真是叶大人亲自下了金陵”
傅容笑容可掬地点了点头,这些天的郁气一时尽去。他本以为京城那边出了岔子,宫中那几个大珰竟放弃了他这一头,于是免不了做了最坏的打算,谁知道转眼间李逸风神兵天降,继而上场的竟是这京城厂卫中最最赫赫有名的人物叶广。
相比厂卫横行的成化朝,弘治一朝的厂卫要低调得多。如今京城锦衣卫都指挥使乃是王铭,却只是挂名并不管卫事,眼下这阵子甚至被调去了领神威营管操,真正管锦衣卫事的乃是都指挥同知叶广。和那些世袭军职的世家子弟不同,叶广在成化年间以侦缉有功从一个小小总旗升到副千户,又在无数人因附逆汪直落马的时候被兵部推为北镇抚司理刑千户,弘治初年升指挥佥事,又以奉敕提督官校巡捕有功累次升迁到都指挥同知,管锦衣卫事,至今还牢牢把控着北镇抚司,可称得上是锦衣卫手握实权的第一人了。
面对傅容的恭维,叶广少不得谦逊了两句,见座上众人认识自己的不认识自己的都有些面色不太自然,他就看着费恺淡淡地说道:“费右丞大约在这一两日之间就会收到内阁和大理寺合署的公文,与本司一道侦办此案。皇上得悉赵钦之案深为震怒,本司觐见拜辞时只撂下了四个字,速断速决。”
乍闻天子口谕,众人自是慌忙低头肃听,一直还心存侥幸的费铠立时明白,自己接下来该摆出怎样的态度才能弥补先前的过失,当即连连应是。这时候,作为主人的吴雄少不得吩咐人重新安座,而叶广却摇了摇手,倏然转身端详着徐勋,许久才再次转了回来。
“听说吴大人已经接下了百姓的鸣冤,既如此,这些侵占田土追索利钱之类的官司,就还是应天府衙来办,只到时候案牍还请照样给我誊抄一份。费右丞不妨看是否方便,方便的话不妨和我同行,不方便就先等着公文,横竖也不差这么两天。至于魏国公成国公傅公公郑公公,今天一日之内发生了这许多事,南京城内还要各位安抚弹压,亦是要多多辛劳了。”
这一番看似八面玲珑,但却单单遗漏了一个巡抚南直隶的彭礼,一时间,众人答应不迭的时候,就只有他一个人坐也不是站也不是,面上竟是露出了少见的恍然。而叶广却仿佛根本没注意到这一茬,最后又开口说道:“那么多百姓我一个个见来也费事耗时,刚刚在外头听这徐勋口齿伶俐,人又机敏,还曾经在徐氏宗祠把赵钦治得灰头土脸,若是吴大人允准,让他跟我几天如何?”
此话一出,吴雄不禁有些踌躇。倒是傅容抢在前头直截了当地说道:“叶大人既是挑中了他,那也是他的福气。只不过他可是恒安的救命恩人,叶大人还请瞧在咱家的薄面上多多提点照应。须知那赵钦必然恨他入骨,若他有什么闪失,咱家那呆儿子就要寻来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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