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着说着,傅容突然侧头看了看陈禄,见人仿佛有些欲言又止,他随手拿起撂在旁边的折扇,轻轻一拍陈禄的右臂,没好气地说:“有什么话就说,你和咱家有什么好遮遮掩掩的?”
“公公,我也是起头去守备府接您的时候刚刚得到的消息。”陈禄顿了一顿,这才字斟句酌地说,“下头眼线打探得知,就是今天随着徐勋过来的那小厮瑞生,其父曾经私自将人送去阉割,图谋送入宫中,发觉不成后方才送到了徐勋那儿,自己却逃得无影无踪了。徐家长房那边,有四五成可能已经知道此事了。”
“你说什么?”傅容先是大吃一惊,但按着桌面好一会儿,他渐渐恢复了向来的镇定,一时又低声问道,“这消息决计无误?”
“虽还没有派另一拨人去印证过,但料想决计不会有假。”陈禄见傅容有些脸色不好,想到自己得到的另一个消息,虽心中迟疑,可斟酌再三,还是又轻声说道,“还有,那关在南城兵马司的徐良,并不是寻常的平民,他的身份大有干碍。公公可还记得神机营管操的徐盛么?”
“徐盛……徐盛!”
傅容刚刚还眯缝的眼睛陡然之间睁了开来,面上竟是露出了深深的讶色,“莫非这徐良和徐盛有亲?”
见陈禄沉默地点了点头,傅容忍不住用食指轻轻揉着右边的太阳穴,喃喃自语地轻声说道:“按理说徐盛早年夭折了好几个儿子,如今只有三个女儿,他这一死爵位就得除了,可他管京营操多年,昔日还曾经有那么一趟少有人知的救驾勾当,皇上对其优容多年,如今要真的撒手去了,说不定……”
说到这里,他的声音陡然轻了下来。好一阵子,他才再次抬起头来,却是看也不看陈禄,只径直问道:“徐勋家住太平里哪儿,你应当知道吧?”
第五十章 神机妙算(下)
灵妃巷隔壁紧挨着武学的王家并不是金陵老世家,只是三辈之前的祖上出了一位做到南京通政使的三品高官,于是便在这六朝金粉地落了户。靠着祖宗余荫,王家也世袭了一份不用干活的四品武职虚衔,在金陵城中不过中上,可谁料想小庙中飞出了一只金凤凰,这明显已经落拓下来的寒门自打出了一位魏国夫人,也就成了门庭若市的地方。有求军职世袭的,有关说人情的,有小吏谋求调衙门升职的……林林总总应有尽有。
这傍晚时分,王家看似寒酸的大门口还停着一长溜马车,而大门口右侧的门房里,狭窄的地方坐着七八个人,即便如此,这些还都是个个笑容满面。毕竟能进得这道门,比之在外头干等没希望的总是好多了。只说话之间,明显带着外地口音的吴守正自然而然被排挤在了外头,他也不在乎,只一个劲地探头往外张望,那些嘲笑只置若罔闻。当门外传来好一阵喧哗的时候,他连忙站起身来,果然,下一刻,就有人挑帘子探进了脑袋。
“老吴,怪不得我让人去客栈找不见你,敢情你竟然在我家门上等。快出来,少磨蹭!”
眼见吴守正连声答应着一溜小跑奔出了门去,狭窄的屋子里等着的众人不禁面面相觑。有认得王世坤的少不得低声解说了两句,一时间,刚刚出言讽刺过这外乡暴发户似的中年胖子的人几乎把肠子都悔青了,眼见又有粗使小厮进来倒了一圈茶,少不得有人探问原委,可那小厮的回答差点没把人一口噎着。
“那是大少爷看上的人,谁知道什么来历!”
王世坤自然不知道自家一个粗使小厮一句没好气的话,竟是在来客当中又给他抹了一把黑。他带着吴守正上车之后,见此人东张张西望望满脸的局促,他就没好气地袖手说道:“待会到魏国公府可别摆出这幅鬼鬼祟祟的样子,否则害的我挨了我大姐的骂,我饶不了你!”
吴守正一下子瞪大了眼睛,结结巴巴地说道:“魏……魏国公府?”
见王世坤动了动下巴算是确定了这一茬,吴守正立时露出了更加诚惶诚恐的表情,心里却想起了今早去见徐勋的情景。想到那年纪轻轻的少年郎一言料准了此事,他自是平添敬畏,低下头假作恭敬的同时,少不得又把那些肚子里预备过的言辞严严实实打点了一遍。如此一来,他这一路上自然是心不在焉。王世坤固然对他这态度不在意,可一旁伺候的小厮却是王夫人派给王世坤的,少不得将他这幅情形都看在心里。
此时虽说尚未夜禁,但大街上的行人已经渐少,马车一驶进常府街西头的那座木质牌坊,立时放慢了脚步,前头随车步行的随从早有一个撒腿飞奔到了中山王府的西角门上,双手递进了帖子,不消一会儿,西角门上便让开了通路,连查验都不查验,就放了一应人等进去。马车过了甬道拐了两个弯,却是在一处小小的院落前停了下来。
跟着王世坤跳下车的吴守正一落地,就迅速用眼角余光打量了片刻,这才随着人的指引下低头进了居中那间屋子。等到坐定之后,他开口先道了谢,注意到王世坤并未跟进来,心中不免更加七上八下。然而,接下来却是一阵更漫长的等待,他那一盏茶喝干了许久,肚子也渐渐咕咕叫了起来,又隔了许久,那正中的屏风后头方才传来了一阵说话声。他偷偷抬眼朝屏风下的缝隙一瞧,就只见好些绣着花卉鸟儿的精致绣鞋从下头经过,一时竟是看呆了眼。
“可是吴员外?”
听得这一句问话,吴守正一个激灵从椅子上蹦了起来,想要拱手却觉得太不恭敬,磕头又怕人嫌自个唐突,连忙几乎九十度地做了个大揖,这才毕恭毕敬地说:“正是小民,见过魏国夫人。”
“吴员外不用多礼,但坐无妨。”屏风内传来了一个温言软语的声音,但在这声音之下,整间屋子里却是一丝其余的声线都听不见,仿佛其余人都为之屏气息声似的,“舍弟向来顽劣惯了,素日里也多有得罪人的地方,吴员外看在他还年轻,但请多多提点几句。”
“不敢不敢。”才刚刚斜签着身子坐下的吴守正慌忙又跳将起来,深深又是一揖到地,“小民只是一介粗鄙之人,哪里谈得上指点王公子。”
“哦?吴员外倒是过谦了,若不是你此前特意知会,舍弟怎会知道那傅公公先前宴请的客人是何方神圣,又何来揭过这一茬过节?能顺顺利利弥补了此事,吴员外居功至伟,说起来妾身还要多谢吴员外才是。”
尽管只是轻描淡写的一席话,但吴守正听得心中直打颤,想起徐勋此前提醒他最好说实话,他才慌忙赔着笑脸道:“魏国夫人这番话,小民实在是不敢当。小民也没想到竟有这般机缘巧合的勾当,白日里才见过一次的人竟是傅公公的座上嘉宾,如今想起来还觉得不可思议。事情是这样的……”
原原本本将那天早上去见徐勋,想花钱打通关节去见应天府尹吴雄的事情如实道来,他才又话头一转跳到了晚上和王世坤一块去清平楼,以及向小厮打听了傅公来历的经过,最后才说起了在外苦等许久送了徐勋回去,偏生又遇到太平里那桩失火。起初他还说得有些磕磕绊绊,但渐渐就从容了,自是描述得绘声绘色。
屏风后头的王夫人穿着一身半旧不新的石青色交领斜襟右衽衫子,看上去朴素,容色间却带着几分贵人们常见的超然。她靠在太师椅上若有所思听着吴守正说话,不时看向一旁的王世坤和旁边那一直不敢抬头的小厮,见两人对于吴守正的话都没有露出任何异色,小厮更是每到关键地方就轻轻点头,她知道外头那人并没有敢打诳语,因而听着听着自然而然面色霁和。然而,临到最后吴守正突然惊醒似的说出的一番话,却让她陡然之间收起了笑容。
“好教夫人得知,小民曾经在徐六爷设宴魁元搂贺高升的时候,见过有人给了这徐七公子一张大红名刺。小民打听过,除了点过翰林的,就只有这内书堂出来的老公公们,方才能在平日用这等颜色的名刺。那徐七公子并不认识多少人,小民惶恐,正是为了那张大红名刺,小民跟着王公子去清平楼那天的上午,才会想起去徐七公子那儿通路子,结果却碰了个钉子。据小民后来猜测,多半是傅公公所赠。”
王夫人脸上的惊讶来得快也去得快,须臾就恢复了平常。淡淡地又问了吴守正几句,她便颔首吩咐一旁的管事媳妇出去传一桌客饭留吴守正用了,等到人一出去,她屏退了左右的伺候人,只留着两个心腹妈妈,这才伸手把王世坤招了过来。
“那徐勋可有对你说过,傅公公送了他一张大红名刺?”
“没有。”王世坤郁闷地摇了摇头,没好气地说,“他只一个劲对我说,他和傅公公那次在清平楼是初次相见……这小子,竟敢诳我!”
“那不是诳你,此子知分寸,不是那些轻狂人。”王夫人嫣然一笑,头上的金步摇也随着她的轻笑声微微颤动了两下,“若是得了傅公公名刺便四处招摇,那等人我必然吩咐你离远些。如今看来,傅公公既然给了他这等好东西,兴许对他承诺了些什么……这样,你今晚去他那儿瞧瞧,若是有什么事,方便的就应下来,算是给傅公公结个善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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