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影风华 (燕子矶)

　　“你可以不走吗？”陆姐忽然抬起头，问：“就在横店，有时候接接戏，没戏的时候就经营下锦衣卫，下雨的时候和老郑头下下棋，还可以和二东子他们喝喝酒……还有我……我们可以包很多饺子出来卖……”
　　她说着说着就笑了，然后低下头。
　　周瑾想象着她说的场景，有些迟疑，忍不住轻轻点头。
　　如果是你希望我留下的话，他在心里说。
　　但是陆姐没看见。
　　于是他说：“我可以留下的。”
　　“呵，骗子。”陆姐戳穿了他。
　　她抬头看着眼前的这个男人，忽然就觉得有点陌生。
　　其实，她从来没有真正地了解过他。
　　这个男人是一个滥好人，为普通朋友，朱哥、陈阳、老郑头，都可以热心帮助，哪怕是用钱，也没推辞过半点。
　　但是他却始终不肯把内心打开。
　　谁也走不进他的心里。
　　哪怕他说他愿意留下，也是说谎。对朋友的那种善意的谎言。
　　可能第二天一早，他就留下一张纸条，人走得没影了。
　　“酒好了，”陆姐把酒壶拿起来，给周瑾倒了一杯。
　　周瑾浅浅地喝了一口，温热，绵软，香醇，就和女人一样。
　　“来，这杯就算为你送行的。”陆姐给自己倒了一杯，和周瑾碰了一下，然后一饮而尽。
　　“还有这杯，就算祝你前程似锦。”陆姐又倒了一杯。
　　“嗯，这杯就算敬你我相识一场。”陆姐继续倒酒。
　　周瑾给按住了，“咱们先吃几口饺子吧，一下喝太多容易醉。”
　　陆姐笑他，“黄酒才多少度，醉个什么？”
　　周瑾没办法，只好和她又喝了一杯。
　　“那这杯呢，”陆姐想了半天，没想出由头来，“不管了，喝吧……”
　　周瑾拦住她，“咱们先缓一缓行不行，等会再喝？”
　　这个黄酒度数确实不高，可是不知道为什么，一连几杯下去，他都感觉有点晕乎乎的。
　　“怎么，不想和我喝酒？”陆姐一把把他的手甩开，看着他道，“签上糖人了，以后也用不上我了？是吧？！”
　　“我没有，你喝醉了……”周瑾很想扶额，为什么就不能讲点理呢？
　　“骗子！”
　　“我骗你什么了？”他觉得情况好像有点不妙。
　　“你一直就没说过真话！”
　　“你会留下来吗？为我吗？”陆姐忽然提高了嗓门，“呵呵，骗子！”
　　周瑾在心里说，如果你希望我留下的话。
　　他这辈子有过雄心壮志，也想过要去建功立业。
　　可是如果你肯给他一杯酒，再为他做上一顿饺子的话，也许他就会留下来。
　　“虚伪！”
　　陆姐一针见血，戳穿了他的谎言。
　　“就算你留下来了，过不了几年就会厌倦，然后说，当初我可是为你留下来的，呵，我特么多么伟大！”
　　“你这个人，太自私了。”陆姐的眼神变得无比锐利。
　　周瑾突然有些不知所措。
　　“无论什么时候，你都想让自己立于安全的地方，如果我没猜错的话，你应该也和二东子说过什么，我可以留下来的鬼话吧？”
　　“二东子怎么可能这么干呢，你明知道他一定会故作大度，说什么祝你前程似锦的屁话！”
　　“明明是你要走，搞得好像是二东子愧欠你一样。”
　　陆姐的话像一把把刀一样。
　　周瑾沉默了。
　　“现在，你也想让我说什么，你离开横店是对的，这种鬼话吧？”
　　“这样你就可以毫无愧欠地走了，以后回来看一眼，就算是不忘故人了是吧？”
　　“好，我说，拿着你的行李滚吧，混出个人样来，然后给老娘拉客！”
　　陆姐说着说着就哭了，把脑袋藏在臂弯里。
　　这个女人原来像一只猫一样骄傲，这个时候却缩在椅子上，好像是被遗弃了一样。
　　周瑾沉默地看着她。
　　如果你说，你希望我留下的话，我就会留下。
　　这一句是真的。
　　但是他没有说出口。


第六十五章 结束

　　第二天周瑾走的时候，天还没亮。
　　头一天定好了闹钟，一早醒来，穿衣洗漱，然后收拾好房间，带上行李，轻手轻脚地下了楼。
　　他的行李不多，一个拉杆箱和一只双肩背包，带走了他的全部家当。
　　昨天夜里他和陆姐，都有些失态，陆姐哭着哭着就睡着了，周瑾把她抱回房。
　　现在二楼还是静悄悄的，估计还没醒呢。
　　楼底下，停着一辆黑色的小轿车，二东子胖胖的身体靠着车窗，张婷和陈阳站在两边。
　　他们是来送周瑾的。
　　“上车吧，”二东子道。
　　陈阳接过周瑾手里的行李，放进后备箱，然后上车。
　　二东子开车很猛，一脚油门，轿车嗖地蹿了出去。
　　周瑾坐在副驾驶上，窗户外的横店，不停地向后倒去。
　　路口边的梧桐树，叶子落光了；
　　一对皖省来的夫妇，在树底下支他们的早点摊子；
　　穿着橙色工装的环卫工人，拿着大扫把，在清扫街道；
　　刚从网吧出来的少年，打着呵欠，步履匆匆；
　　还有坐了一夜火车，拉着行李箱，充满期待的横漂新人。
　　每年都会有横漂的新人，带着希望和期待来到这里，过不了几个月，他们就会黯然离去。
　　像周瑾这样从横店走到魔都的极少极少。
　　就像一位老横漂说的，在横店出头的机会，就像是买彩票中奖，虽然渺茫，但是仍然有希望。
　　现在，周瑾等到了这个希望。
　　在上一世，他衰了一辈子，在老家的小县城里，在单位里干着一份赖以谋生的工作，日复一日。
　　单位里的那些每天喝茶看报的老家伙们，很可能就是他未来的样子。
　　他没有交心的朋友，没有过命的兄弟，也没有什么值得骄傲的特长或者兴趣。
　　每一次周末的时候，看到朋友圈里各种出去浪，各种晒照片，各种“爱你们么么哒”，他就很想问一句，你们的生活真的就那么丰富多彩吗？
　　还是说，是因为他太过普通，以至于失去了发现美的眼睛。
　　他唯一的爱好就是看小说，看各种网络小说。
　　因为他会把自己代入到小说里的主角，想象着有一天能够像他们那样，穿越到过去，凭借穿越者的优势，最终功成名就。
　　在许多年后，穿着黑色的西装，开着白色的法拉利，戴着墨镜的司机为他拉开车门，他施施然地走出来。
　　然后他的同事、朋友、曾经的同学，还有嘴碎的亲戚，就会发出夸张的叫声：“天哪，好帅，那还是周瑾吗？！”
　　这个时候，他就会笑着挥挥手，说：“感谢家乡养育了我，没有你们就没有我的今天，现在我回来为家乡做贡献了。”
　　这样的幻想，不在于黑色西装有多帅，不在于法拉利有多贵，也不在于他对家乡多有感情。
　　而在于那些人或羡慕、或惊讶、或欣慰、或嫉妒的眼神。
　　那一刻，他应该就满足了。
　　然后他侧下了身，露出愉悦的笑容，点击一下屏幕，接着看下一章。
　　第二天早上起来，该怎么过还是怎么过。
　　他就是这样一个小人物啊，别人一顿饺子、一壶酒，就能把他留下来的小人物。
　　哪怕过了很多年，他可能会抱怨，但他不会后悔。
　　然而现在，这个小人物，要像个真正的男主角那样，去和全世界战斗了。
　　二东子砍断了他的退路，如果他不能成功，恐怕也没脸再回横店了。
　　陆姐斩断了他对这里的最后一丝留恋，他大可以放心地离去，再无牵挂。
　　毕竟大家都是成年人，失态一个晚上就够了，离了谁，日子都得过。
　　二东子开车很快，到达义乌火车站的时候，晨光微露。
　　陈阳把行李箱给他，说：“哥，你发达了，要记得回来带上我啊。”
　　周瑾说好啊，不过你也要努力，多看书，多学习。
　　张婷过来和他轻轻抱了一下，笑嘻嘻地说：“瑾哥，你在魔都要是遇到，喜欢吃香菇菜心的姑娘，千万别相信她，她会骗人的。”
　　周瑾笑着说，就你最会骗人。
　　二东子则拍拍他的胳膊，说：“祝你一路顺风，大吉大利，恭喜发财。”
　　周瑾说，东哥你也是，一定要当上第九经纪人啊。
　　然后他就拉着行李走了。
　　忘记是谁说的，真正的男人从不回头看爆炸。
　　所以他离开的时候，也没有回头。决绝得好像是一个，即将奔赴战场的战士。
　　车站外，红日初升，其道大光。
　　从此以后，横店的群演之中，再无周瑾这号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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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周瑾走的时候，陆姐没有去送他。
　　她一直睡到日上三竿才起，如往常一样，刷牙洗脸吃早饭。
　　穿戴整齐后，来到一楼小咖啡厅，张婷已经收拾好开业了，陈阳坐在那里拿着本书愁眉苦脸的。
　　“你今天怎么还看上书了，”陆姐嘲笑他，“看得懂吗你？”
　　“是我哥临走前留给我的，”陈阳把书皮给她看，“说是让我多看看，以后当个好演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