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然,压砂这个概念,彭海洋肯定是知道的。铸铁材料的表面分布着一些碳石墨点,俗称叫软点,其得名是因为这些地方的材质比其他地方要软一些。在用金刚砂对铸铁工件表面进行研磨处理时,一些细小的金刚砂粒会嵌入这些软点,这就被称为压砂。压砂现象的存在,会使铸件表面出现毛刺状的突起,阀杆在这样的表面运动时,就会产生划痕,并导致漏油。
这个道理说起来简单,但在液压阀的生产中到底是怎么回事,可就需要一些专业背景了,而彭海洋无疑是缺乏这种背景的。
听到彭海洋说起压砂的事情,陶宇迟疑了一下,然后点点头道:“压砂这个问题嘛……当然肯定是存在的。做铸铁研磨,哪有不产生压砂的?提交给林重的这几件液压阀,我们都进行过认真的人工清砂,已经做到最大程度的去除嵌砂了。至于说最后还是有个别残余的压砂,这是难免的,这么小的砂粒,肉眼都看不清楚,单纯用工具清除,哪能一个漏网的都没有?”
“这么说,只要是液压件,压砂就是难免的?”彭海洋逼问道。
陶宇当然不会把话说死,他摇摇头道:“这也不一定,有的时候运气好,清砂清得干净,那就没有压砂了。还有,如果是用珩磨工艺法,不用金刚砂做研磨,也不会出现压砂。”
“那为什么不用珩磨法呢?”彭海洋觉得自己抓住了对方话里的漏洞,着急地问道。
冯啸辰坐在旁边不动声色,心里却无奈地叹了口气。他知道陶宇提出珩磨工艺法,本身就是刨了个坑等着彭海洋跳进去,而彭海洋因为不懂这方面的技术,还真的就一头扎进去了。
“其实,我们厂生产的液压件,也有很多是用珩磨工艺的。”陶宇轻描淡写地说道,“用珩磨工艺的这些,都不会出现压砂的现象。但是,12立米挖掘机液压阀这个产品,没法用珩磨法来精加工,因为珩磨法对预制孔的几何精度要求很高,如果预制孔的几何精度不够,珩磨的工件孔就很难做到精密。咱们这个液压阀形状特殊,铸造工艺复杂,所以工件的几何精度本身就比较差,如果再用珩磨法,最终恐怕连现在的质量都达不到。”
“这……”彭海洋一下子就被噎住了,这就是外行的短板了。他甚至不知道陶宇说的这套是不是真的,可人家就这样字正腔圆地说出来了,让他如何反驳呢?他这时候才意识到,对方主动提起珩磨法,其实就是为了转移他的思路,让他犯错误。一旦他说错了话,对方有理有据地予以驳斥,他就没法再往下追究了。
看到彭海洋哑口无言,新民厂的一干人心里都轻松了几分,看来,林北重机派来的人也不过就是如此嘛。
要说起来,林北重机和新民厂既不是一个系统的企业,也不在同一个省,二者可以说毫无关系,因此新民厂的领导们并不需要在乎林北重机的态度。可12立米挖掘机研制项目是由机械部、煤炭部和冶金局三家联合下文开展的,新民厂是机械系统的企业,隶属于明州省机械厅,而省机械厅又是机械部的下级,所以新民厂在这件事情里也是有一份责任的。
三部委联合开展研究,主机厂林北重机是煤炭部的企业,其他两家部委主要负责配套,相互之间也有些争功的意思。如果新民厂在这件事情里掉了链子,最终丢的是机械部的脸面,机械部肯定会不高兴的。要让林北重机不去机械部告状,就必须把对方的嘴堵住,戴胜华、陶宇这一番道理,让彭海洋无话可说,这就是新民厂的胜利了。未来如果机械部要追究此事,新民厂也有话讲了。
彭海洋知道自己上了当,想收回刚才的话,再回头去说研磨压砂的事情,却又不知从何说起才好。他转头看了冯啸辰一眼,说道:“小冯,常总工不是也跟你说了压砂的事情吗,你有什么看法,也可以说说嘛。”
彭海洋这就是病急乱投医的意思了,他也不想想,他自己都被新民厂的人绕进去了,冯啸辰也就是一个不到20岁的年轻人而已,又没有企业经验,怎么可能再说出什么有份量的话呢?万一冯啸辰再闹出什么笑话,他们这一趟可就真的白来了。
冯啸辰心里对于新民厂的解释并不以为然,研磨工艺的确有出现压砂的隐患,但如果对研磨工具选择得当,金刚砂的粒度正确,事后清砂和抛光过程严格,是完全可以消除这个缺陷的。说到底,要么是新民厂的技术还不过关,对研磨工艺掌握得不够深入,要么就是工时投入不够,或者质量控制不严,这才会出现如此明显的压砂现象。这些问题,彭海洋不清楚,冯啸辰却是心知肚明的。
不过,冯啸辰并不打算在这个时候向新民厂发难,毕竟他还没有看过新民厂的生产过程,其中到底有些什么问题,他并不清楚。压砂只是液压阀缺陷的一个方面而已,虽然目前暴露出来的就是这方面的问题,但谁知道是否还有其他的毛病呢?这个时候把所有的注意力都集中在压砂这一个问题上,未免有头疼医头、脚疼医脚之嫌。
想到这里,他向众人笑了笑,说道:“我不太懂技术,这次给彭处长当助手,主要是来向新民厂的老大哥们学习的。关于压砂之类的事情,我现在也说不好是怎么回事。我想,贺厂长、戴厂长是不是可以给我们一个机会,让我们实地参观一下新民厂的生产过程,我相信我们会从中学到很多东西的。”
第三十一章 不要谈责任问题
冯啸辰的这个表态,让彭海洋有些泄气,又觉得是在情理之中。他原本是因为被新民厂挤兑得说不出话了,才想让冯啸辰来解解围,谁知道冯啸辰居然直接就举旗投降了。可细一想,冯啸辰这个表现并不让人意外,他的确不懂技术,此前能够说出压砂二字,估计也是听常根林说的,面对着新民厂的专业人士,还能指望他说出什么话来救场?
冯啸辰的话在新民厂一干人听来,却是颇为顺耳。大家都想,这个年轻小处长倒也有几分自知之明,至少不会像那个彭海洋那样不知进退。看来,人家年纪轻轻就能当上副处长,尽管只是挂职,也还是有点道理的。如果彭海洋也是这样的态度,那么这一回的事情不就好办了吗?
凭心而论,新民厂的确是想拿出高质量液压阀的,谁乐意自己的产品三天两头出故障,就算人家不上门来骂娘,在背后嘀咕几句,自己也得打喷嚏不是?可问题在于,提高质量这句口号喊出来容易,真要做到可就太难了。设计、工艺、材料、装备加上工人的操作水平,哪一样出点问题都不行。厂里能够做到的,就是多投入一些人手,想办法把这个液压阀做得更精细一些,但要想达到国外同等水平,那还是很困难的。
“这样吧,彭处长,冯处长。”
厂长贺永新开口了,相当于是对今天这次会谈做一个总结:
“关于12立米挖掘机的重要性,我们是非常清楚的。液压阀出现的问题,一部分是我们主观上努力不够所致,还有一部分是客观上的国情所至,咱们毕竟还是发展中国家嘛,技术水平与西方发达国家是无法相比的。我们会组织全厂最精干的队伍,对这个问题再进行一次会诊,选择最好的技术工人再生产两台液压阀,并进行严格的出厂检验,尽可能地保证12立米挖掘机的工业实验不受影响。
两位处长,还有范科长远来不易,你们可以到我们厂执行所好好休息一下,明天到车间去看看,指导一下工作。如果你们有兴趣的话,后天我安排办公室派个车,送你们三位到我们边上的白马山去转转,那座山风景还是很不错的,山上有个龙泉寺,听说有一千多年的历史了,值得看一看。”
“白马山就算了吧,我对这些东西不感兴趣。既然贺厂长说还要再搞一次会诊,我想参加一下,听听咱们厂里的工程师是怎么说的。”彭海洋黑着脸说道,他平常的时候还能保持一点亲和的表情,遇到在技术上吃瘪的时候,真实的嘴脸就暴露出来了。
“欢迎欢迎啊。”贺永新用愉快的口吻说道,“有彭处长光临指导,我想我们的诸葛亮会一定能够开得更加成功的。……冯处长,你有什么安排,要不要我让办公室给你和范科长单独安排一下吧?”
“这个……恐怕不太合适吧。”冯啸辰面露尴尬之色,他假意地偷眼看了一下彭海洋,说道:“既然彭处长不去,那我自然也……嗯,也就不去了。不过,技术方面的事情我也不太懂,我倒是对咱们的生产车间挺好奇的,这几天能不能给我安排一个人,带我到各个车间转一转,也算是开开眼界嘛。”
新民厂几个人都互相对着微笑起来,他们猜想,这个冯啸辰心里肯定是愿意去白马山的,只是彭海洋不去,他也不便去。彭海洋想去参加技术科的会商,冯啸辰又不懂技术,跟着去肯定就是丢人现眼而已,所以选择了去车间参观。也是,对于在部里坐办公室的干部来说,车间里那些机器设备估计也是挺新鲜的,他说想开开眼界,想必是真心话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