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是国家经委的干部到来,夏玉林不便继续坐在自己的位置上说话,他搬来一把椅子,坐在冯啸辰的对面,然后熟练地摸出了一个烟盒,向冯啸辰示意了一下。
冯啸辰近来已经开始戒烟了,只有在与他人打交道需要用香烟联络感情的时候,才抽上一支。在夏玉林面前,他不用做这样的虚套,因此便摆摆手,谢绝了夏玉林的好意。
夏玉林见冯啸辰不抽烟,便把烟盒收了起来,然后问道:“冯同志,你找我有事吗?”
“有点事情。”冯啸辰道,“事情是这样的,冶金局年初派出了一个代表团赴德国考察,联系了一家德国的轴承制造企业,在南江省投资建厂,这件事不知道您是否听说过。”
“我听说过,好像这家厂子是建在东山地区吧?”夏玉林答道。菲洛公司在南江投资的事情是南江近期的头号新闻,但凡是经常看报、听收音机的人,没有没听说过的。因为新建的合资企业是做轴承生产的,夏玉林作为一名机械专家,对于这件事的关注又比常人要更多一些。
“我就是负责在这个项目中与德方进行联络的。”冯啸辰道。
“是吗?这么说,你精通德语?”夏玉林问道。
冯啸辰点点头:“懂一点点吧,不过肯定不如夏主任您的德语水平。”
“哪里哪里。”夏玉林谦虚道,“我对德语只是略有接触,我们系里倒是有几位老师是精通德语的,最近冶金厅那边要从德国引进轧钢机,需要借用一些德语人才,还专门来和他们联系过呢。”
“哦?”冯啸辰一愣,心里叫了句糟糕。他倒真是忘了这件事,南江省懂德语的人本来也没多少,冶金厅要引进德国热轧机,肯定是需要大批德语翻译人才的,工学院这边懂德语的老师,没准都被乔子远一网打尽了吧。
“这几位老师,都被冶金厅借走了吗?”冯啸辰担心地问道。
“差不多都去了。”夏玉林说道,“这是省里的大事,我们的老师还是非常顾大局的。”
“可惜……”冯啸辰叹了一声。
夏玉林奇怪道:“怎么,你不是国家经委冶金局的吗,和冶金厅这边也应当有些联系吧?我还以为你也是来谈这件事的。”
冯啸辰道:“这件事我知道,年初我们冶金局去德国,就是谈热轧机的事情的,当时冶金厅的乔厅长也去了,我给他当过翻译。不过,我今天来找夏主任,是想从机械系借几位老师到菲洛公司与桐川县建的合资企业去帮助做一些资料翻译的工作,和热轧机的事情没有什么关系。”
“是这样啊……”夏玉林道,“我们这里德语比较好的老师,基本上都被借走了,除了……”
“除了什么?”冯啸辰敏感地抓住了夏玉林话里的破绽。
夏玉林尴尬地笑了笑,说道:“我们这里有一位闫百通老师,德语是最好的,冶金厅本来想请他去,结果好说歹说,他就是不肯去。现在系里懂德语的,就剩下他了。”
“他为什么不肯去?”冯啸辰问道。
夏玉林叹道:“本位主义呗,个人成名成家的思想太重,说什么到冶金厅去做翻译工作没有价值,是浪费时间,系里做了很长时间的工作,也没能做通。唉,现在都提倡尊重人才,我们也不好太勉强他。”
冯啸辰想了想,问道:“这位闫老师,是搞哪方面研究的。”
夏玉林道:“倒是巧了,他就是搞轴承的,在轴承领域还算小有名气。你看,前两天他还在英国的《机械工程师杂志》上发表了一篇文章呢。”
说着,他从自己桌上翻出了一本杂志,翻开一页,递到冯啸辰的手上,还专门用手指着作者的名字,说道:“这就是闫百通的名字。”
“滑动轴承油膜动态系数的近似测定方法……”冯啸辰接过杂志,看了看标题,念道。
“冯同志还懂英语?”夏玉林吃了一惊,旋即又掩饰地笑道:“你看我真是糊涂了,你是冶金局的翻译嘛,怎么会不懂英语呢。不过,也的确是够让人佩服的,你的年龄估计不到25岁吧,又懂德语,还懂英语,了不起,了不起。”
冯啸辰没有去纠正夏玉林对他年龄的猜测,他把闫百通的那篇文章快速地翻看了一下,心里大致有数了。闫百通这篇文章,讲的是如何利用较为简单的实验设备,对轴承油膜的八个动态系统进行测定,其中列出了一大堆矩阵方程,颇显出作者的一些数学功力。
冯啸辰知道,这篇文章中说的“简单设备”,其实应当叫作“简陋设备”,这是科学家们在缺乏先进实验设备的情况下所想出来的权宜之计。英国这家杂志所以能够发表这篇文章,或许是看中了其中的数学推导中所包含的精彩思想,这种测试方法的本身并没有太大的价值,因为拥有良好设备的研究者根本就不需要采用如此麻烦而且粗糙的手段。
“闫老师平时主要是在干什么?”冯啸辰看完全文,合上杂志,对夏玉林问道。
在冯啸辰心里,已经打定主意要把这个闫百通撬到桐川去了,精通德语,而且还是一个轴承专家,这种人正是他所需要的,他岂能白白放过。至于说乔子远都没能把闫百通借走,那是因为乔子远开不出更高的条件,不能打动闫百通。冯啸辰相信,所谓本位主义、去冶金厅工作没有价值,不过是因为条件不够而已。
俗话说得好,没有什么是一顿撸串搞不掂的,如果有,那就两顿!
第一百一十九章 何不食肉糜
听到冯啸辰的问话,夏玉林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刚才那会,看到冯啸辰一页一页地翻看着闫百通的论文,嘴里还念念有词,夏玉林已经呆住了。
在夏玉林的心目中,冯啸辰只是一个翻译而已,年纪轻轻能够掌握两门外语,已经是很不错的事情了,根本不可能再有什么除语言之外的专业知识。夏玉林甚至是有些看不起冯啸辰的,这也是知识分子的通病了,总是喜欢用自己的长处去比别人的短处,然后从中找到自尊。
可冯啸辰的表现却出乎了夏玉林的预料。他能够认出论文标题上的专业词汇也就罢了,毕竟他刚刚陪着一家德国轴承公司到南江来投资,想必也是做过专业词汇方面的功课的。问题在于,论文中那些鬼画符一般的公式他居然也能看得甘之如饴,这就完全不科学了。要知道,这篇文章差不多有23的篇幅都是在进行数学推导,里面是一大坨一大坨的矩阵方程,还有什么α、β、θ、ω之类的字母符号,连夏玉林自己看着都觉眼晕,这个小翻译是怎么看下去的呢?
莫非他只是在装叉,其实一个字也没看懂?
夏玉林自然不便去问这个问题,他哼哈了两句,从尴尬中恢复过来,然后说道:“老闫嘛,成天除了上课,就是呆在实验室,也没啥其他的爱好。”
“他发表这种国际期刊上的文章很多吗?”冯啸辰扬了扬手上的杂志,问道。
“不多。”夏玉林道,“发国外的文章很不容易,而且还很花钱。投稿的邮费什么的,就不用说了,国外的杂志还要收什么版面费,真是奇怪的事情。咱们在国内刊物上发文章,是有稿费拿的,国外不但不给稿费,还要反过来找我们收钱,你说这算什么事?老闫发表这篇文章,听说交了15英镑的版面费,15英镑,啧啧啧,你算算,换成人民币是多少钱。”
“这钱……学校不能给报销吗?”冯啸辰诧异地问道。
夏玉林大摇其头:“这个怎么可能报销呢?老师拿稿费的时候,也不会说要上交给学校吧?发表文章是能够出名的事,有些老师还是愿意自己掏腰包的。不过,老闫发表这篇文章的版面费,所用的外汇倒是我去给他申请的,要不他哪换得到外汇。”
“实在是太艰苦了。”冯啸辰假惺惺地说道,他心里对于撬动闫百通又多了一份信心,最起码,自己手里有外汇,承诺帮他报销未来10年所有国际杂志的版面费也是可以的。如果闫百通真如夏玉林说的那样,一心只想成名成家,这个条件对他是有吸引力的。
“夏主任,闫老师现在在学校吗?如果方便的话,你能不能带我去见见他。”冯啸辰问道。
“你想请他到你们那里去帮忙?”夏玉林问道。
冯啸辰道:“是啊,怎么,学校里不允许吗?”
夏玉林连忙摇头:“当然不是。你们这家合资公司是省里非常重视的企业,我们有义务为这样的企业提供服务的。我只是觉得,要请老闫去你们那里,恐怕不太容易。冶金厅的面子他都不给,你们国家经委的面子虽然大一些,但他也可能会拒绝的。”
冯啸辰笑道:“夏主任,您放心吧,我不会拿经委的大帽子去压他。对于闫老师这样的学者,我们讲究的是晓之以理、动之以情、诱之以……,呃呃,我是说,我会好好和他谈谈的。”
“是啊是啊,是得好好谈谈,我想老闫也是明事理的人。”夏玉林干笑着应道。冯啸辰那句“诱之以利”虽然没说完,但夏玉林也听懂了。学校里也有一些老师受外面单位的聘请去做一些事情的,名义上是支援生产一线,其实看中的那是别人给的那点补贴。冯啸辰看来是打算拿钱来砸闫百通了,只是不知道合资企业开出的价码会有多高……,夏玉林在心里暗暗地盘算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