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运萍听了脸一红,“我还差点做一条喇叭裤穿穿呢。时间该差不多了吧,我们去晒场。你戴顶草帽。”
宋运辉没好意思穿着崭新衣服去晒场,换了才肯走。到晒场一看,那些树荫下早给人占了,主席台只是一张旧办公桌,沐浴在七月艳阳下,台上还没人。
过会儿才见雷东宝急急赶来,下面早有四眼会计大叫一声:“东宝书记,人都到齐了。”
雷东宝点点头,径直去主席台坐下,目光一扫,看到宋运萍身边站着宋运辉,也不顾自己正坐讲台上,胖着喉咙就问一句:“小辉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宋运辉忙大声回答:“已经吃中饭了。”
“你晚点走。”雷东宝交代了家事才言归正传,开始作他的报告。一如既往,他的报告最上不得台面。
“我每块田都去看了下,今年早稻收成不会差。这回都自觉点,该交的粮别拖,别等四只眼上门去讨,现在又不是没饭吃,早交晚交都是交,痛快点,别给大队添烦,大队干部很忙。晚稻稻种还是用大队给的高产种,去年没用的已经吃过亏,今年自己脑子拎清。想要大队机器耕田的,会后到雷士根那里登记,大队手扶拖拉机两天不给砖厂拉砖,专门耕田。记住啊,只有两天。再说到交粮上,别光占大队便宜不交粮。春天让你们院前院后是地方都种果树,都做得很好,管得也很好,以后再接再厉。娘们养的长毛兔也行,别忘打防疫针。砖厂和建筑工程队,还有预制品场生意也很好,上缴大队不少钱,我们争取再多找路道,让所有壮劳力都有班上。我们下半年的目标简单地说,就是要把我们农民变工人。第一步,每家都有一个劳力像工人一样每月领工资,这步差不多快做到了;第二步,大队钱再多点,以后每个社员能像工人一样报销医药费,预计明年初做到;最后一步,明年底之前所有社员到六十岁以后跟工人一样拿劳保,劳保钱多钱少五块十块都不论,保证饭吃饱,饿不死。我的话完了,你们还有什么话要说?”
不等雷东宝说完,下面如雷掌声把他最后一句淹了,更有老头老太激动得下巴颤抖,劳保?那以后做人还不铁蛋一样的稳?有小年轻在下面叫,“东宝书记,都听你的,我们要做工人。”“东宝书记,媳妇发不发?”“有东宝书记在,给工人做也不要。”“听东宝书记的,听东宝书记的。”会场气氛异常热烈,不过雷东宝坐上面一张黑脸还是铁塔一样凶。
宋运辉受大家感染,也是激动,跟着鼓掌。宋运萍挺得意,但她侧脸时候却见远远赶来的雷士根满脸愁云,两眼焦急地盯着台上的雷东宝,心里不由咯噔一下,钻出人群拖住雷士根问:“士根哥,哪儿出事了?”
雷士根气喘吁吁急道:“我刚送砖到县里,听人幸灾乐祸说我们小雷家这回得完了,追问下来才知道县里要派清查组来我们大队查东宝书记……”
“什么?徐县长怎么说?徐县长不是……”宋运萍脸色大变。
“听说还是徐县长说的,要严查,绝不姑息,查出问题要把东宝书记抓起来。听说是有人告我们投机倒把,扰乱计划经济秩序。”
雷士根的话也被其他人听到,刚憧憬着美好未来的社员们炸了,尤其是老头老太。村人骂起人来什么话都滚得岀口,句句直逼下三路。宋家姐弟面面相觑,宋运辉一把抓住脸色苍白的姐姐,但他没说。雷东宝被从这儿蔓延至全场的喧嚣引来,问清楚雷士根是怎么回事后,奇道:“我投机倒把?赚来的钱哪一分是给我个人的?都是给大队的!硬要说我投机倒把也可以,我坐牢没问题,可大队欠信用社的债怎么还?社员每人还一百块?不行!”
宋运辉旁观者清,冷静地道:“可是人无完人,清查组只要有意对付你,总能从大队历年工作中找到瑕疵。连徐县长都下指示,你看来得认真提防他们欲加之罪了,清查组肯定不会是走过场。政策有待完善的地方还很多,没完善的地方,正好可以拿来套你。”
雷东宝紧盯宋运辉,良久才道:“我不信徐县长亲手对付我,一定是有人恶意造谣。除非徐县长亲自带清查组来,我开门让查,否则,我做事光明正大,他们清查个屁,不行。想断我们的砖窑工程队,更不行。”
“对,我们小雷家才吃一年饱饭,有人就发红眼病,想要我们好看。他们想撂倒东宝书记,我们不干。没东宝书记我们怎么变工人?老猢狲,是不是又是你去县里告东宝书记?你XX安的什么狼心狗肺?”
有人将嫌疑目标指向老猢狲,顿时群情激奋,四面八方包抄老猢狲,老猢狲见大伙儿来势汹汹,惨叫一声:“不是我,我这回真的没去告。东宝书记救命。”
“不是老猢狲。”雷东宝沉着地给了一声,难得的声音不大,但旁人听得到。以往不可一世的老猢狲挨了几只拳脚终于得以逃命。雷东宝再想了一下,道:“我相信徐县长这个人。但万一我真出事,大家当我今天开会说的话是放屁。都跟我来,我们队部开会。小辉你也来。”
“今天的话怎么能作废?我们老年人要劳保,县里谁跟东宝过不去,我们跟谁过不去。”一个白发苍苍老儿的话引发大伙儿的如雷响应,宋运辉看去,见那老儿几乎连站都站不住,还得靠孙儿扶着,看上去清清爽爽有古风,难怪能说出有点水平的话来。再看雷东宝,招手引大家去队部,以前只觉他莽撞,今天见了,倒是很有大将风度。宋运辉征询了姐姐的意见,两姐弟一起跟进。
大队负责人都到队部坐下,而外面几百农民依然围住晒场不散。还是老书记又仔细问了雷士根究竟从谁那儿听来这消息,究竟有多少人在传这消息,那些传消息的人态度怎么样。等雷士根说到有人鄙夷徐县长一介知识分子,浑身软骨头,只会卸磨杀驴的时候,老书记的脸彻底黑了。众人都期待老书记给个分析,结果老书记出人意表地打开窗户,朝外喊了一声,叫老猢狲立刻过来。
没多久,一头黄汗的老猢狲战战兢兢出现在队部门口,被四眼会计一把拖进来。老猢狲连连辩解,“我没有,我真的没去告。”
此时河东河西早已分明,老书记不再忌惮老猢狲,只淡淡地问:“你知不知道徐县长和宫书记的关系?”
老猢狲这才放心,忙戴罪立功,说得无比详细,“宫书记资格老,文革前就是书记,现在县里一大帮人大多是他一手培养出来。七八年宫书记从干校回来官复原职,上面同时派下来一个徐县长,徐县长一来就烧三把火,撤换不少基层干部,听说宫书记最先是借徐县长这把刀裁掉三种人,后来头痛徐县长一气儿把他宫书记的人也撤了。我当时也被撤,换上老书记,当初我们被撤的大伙儿搞串连,都议论着宫书记会不会咽不下这口气,出面反了徐县长的决定。可宫书记最后没行动,听说徐县长来头很大,靠山在中央,他爱人一直住北京。但宫书记没反却把人事权都收了回去,县委常委开会,听说在某些决议方面徐县长常受孤立。最近我没法再关心县里的事,但估计格局不会有大变化。”老猢狲说话时候,两只眼睛犹如两只被堵住路的老鼠,胆怯地乱窜,又小心留意着周围。
众人都心说,他可真了解机关内幕。若不是徐县长从天而降,与他从没瓜葛,换个别的本地产县长上任,估计老猢狲的位置还稳如磐石。雷东宝听着心说,县里领导的关系跟清查有什么搭界?自己把事情干好了不就得了?宋运辉心想,徐县长是不是已经顶不住来自宫书记积蓄几年的压力和孤立,决定拿姐夫开刀作为投入宫书记大营的献礼?他问老猢狲:“这就是徐县长亲口下指令清查小雷家的原因了?”
老猢狲被大学生问,顿时面有得色,但依然小心翼翼地道:“目前全县,包括全市都知道小雷家是徐县长手中的一面旗帜,东宝书记只要没有杀人放火做违法勾当,徐县长不会亲手砍他亲手竖起的旗帜,砍我们小雷家就是打击他徐县长。我考虑以后以为,这是徐县长把本该暗中进行的事情端到明面,以往清查组都是悄悄成立,突然出现,打你个措手不及。但徐县长这次违反常规,明着站出来成立清查组,又给清查组下指令,而且措辞非常严厉,这很容易让人震惊,让小道消息迅速传播开来。你看士根这就听到消息来提醒你们做好准备,你们如果早有了准备,清查组还能查得岀什么?徐县长这一手既显示了他铁面无私,不徇私情,又借此大张旗鼓帮我们小雷家洗刷控告,手腕真是高明,以前真看不出他这么个白面书生有这等城府,难怪我会在他手里吃瘪。”
众人听了面面相觑,宋运辉更是大受震撼,原来同样一件事,被内行人看着,竟能看出这等弯里弯角门道中的门道。而一件原应私下授受很不上台面的事,却能被徐县长做得如此光明正大,堂而皇之。他忍不住对老猢狲脱口而出:“你真是个人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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