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妹,你在哪呢?”大姨大声喊起来,“你两个姐姐来给你认错了……唉,我们也是被这个狗东西给骗了啊,出门想想,没脸见人啊,小妹,我们差点对不起你啊。”
跟着响起来的,是两个阿姨打骂表姐夫的声音。
江妈:“……”
她突然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应该笑,明明应该哭的,可是莫名想笑,我的姐姐欸,你们要不要被我儿子料得这么准?!
外头二姨接着嚷:“还好啊,还好澈儿回来了,事情到了没出,比什么都好……小妹,你连姐都不搭理了?姐记得,你的气性可没这么大啊!”
“是没这么聪明吧?”江妈委屈地,很有自知之明地回了一句。
外面笑翻了一群人。
但是在姨两家看来,这是好现象,不管怎么样,江妈开口了。
“我没你福分,有个好儿子……我这,都是败家的,你姐这回走到绝路了!”大姨痛心说道,“小妹啊,单子你们也看到了,就剩这一个厂房还拿不下来的话,姐真的……到绝路了。”
江妈顿住了,看着江澈。
难道老妈的思维又走偏了?
江澈果断一撸袖子,“妈,你看,那年盖房咱们自己借窑烧砖,我烫的疤……今天我要是没回来,这房子,就被他们逼着卖了。”
江妈点点头,儿子、房子……她最心疼了。
江澈趁热打铁:“还有,他们还说我读书读裤裆里去了……还幸灾乐祸说我娶不上媳妇。”
读书,儿媳妇,又是两个江妈的软肋。
“还有,妈你想想,你当时哭着不肯卖房,她们说什么了?骗你,逼你,骂你,她们可不怕咱们家绝路,还把咱们往绝路上赶呢。”
江妈点头,然后冲外头气吼吼地喊了一声:“别说了,回去吧,我怕我太笨,不知什么时候不光房子,命都被你们卖了。”
这也许是她懂事以来第一次敢跟两个强势的姐姐大小声。
外头沉默片刻,大概实在想不到,小妹会是这样的反应。
“你这是狠下心不要姐妹了?小妹,你忘了吗,以前家里穷,孩子多,姐割猪草都把你背背上,我摔,你也摔……”大姨说着。
“你要吃果子,我去采,被马蜂蛰了……后来姐生病,你那时候才六岁,都知道给姐煎药,喂我喝……这回你怎么就能忍心见死不救?你要姐给你跪下吗?”二姨说着。
“我们是真的没办法了啊!”
“我们写借条,按指印,算利息……厂房租下来,一转租,马上还钱。”
好厉害……
江妈明显有点儿纠结,她的时代和眼光的局限性结合性格,往往容易拎不清,再这样下去,她就要被说动了,能说动一次,就会有无数次。
至于厂房?他们还饿不死,前世的情况,别人不知道,江澈知道。
果断的,江澈伴随长长一声叹息,软倒,坐在了地上。
“怎么了?澈儿,你坐床上呀。”江妈着急了。
“身上脏”,江澈有气无力道,“在外面跑了这么久,挨冻、挨饿,脏死了,后来因为差点被人劫了,跑林子里,弄得都是泥……”
“啊?!”江妈慌了,看看儿子消瘦的模样,再看手上的钱,这可是儿子用命换回来的啊,却差点被骗走……
“没事,这不好好回来了么?”江澈靠坐在墙角,带一点细细的强忍委屈的语气道,“就是好累啊,开开心心想着回家可以让你和爸高兴,可以吃妈你做的饭……“
“结果没想到,回来饭没吃上,却被他们折腾了一顿,骂我,冤枉我,还差点……还被差点我大姨二姨大耳刮子抽了……就因为我说了句实话。”
“妈你当时还帮着她们说话,还差点把钱交出去……”
这内心的谴责好重,因为这些伤害某种程度上都是自己带来的……江妈扛不住了,扭身开门。
“走吧,我自己有家,有老公,有儿子,家庭和睦,你们让我一家人自己过日子好不好?我是真的怕了你们了……走吧,别害我们了。”
这话是流着眼泪咬着呀一字一句说的。
“小妹,你敢……”
“大姐、二姐,你们不用再拿情分吓唬我,我现在再叫一次,以后就桥归桥,路归路吧。我别的想不透彻,至少能想明白一件事,今天要是没有你们,我们家本来会很开心……我觉得,以后应该也会是这样。至于说情分,是你们先不要的。”
外面终于没再出声,因为知道没用了,那个任由她们拿捏的小妹,已经不存在了,也许她的性格并没有变,她也还是有点儿缺心眼,但是,她现在有了一个执念,知道自己有责任保护什么了。
“……比演技?我会输?”
江澈藏起来笑意,他知道,至少在未来很长一段时间内江妈的心态,已经就此一锤定音了。
当然这其实也是没有办法的办法,当问题一部分出现在自己的老妈身上,只能动之以情,先动之以情,再晓之以理,把纠缠隐患清除,并相信以后随着眼界开阔,见识增长,她也会成长。
***
第二十八章 家人夜话
1992年3月5日,江澈的邻居赵叔在他已经过去三十多年的人生里第一次看见了两万块现金,蓝色的,厚厚的两沓,整整齐齐,横向拿纸条封着。
他猜想那应该有点重,因为钱落在桌上的时候,声音响亮。
“啪。”
然后他听了一个对于这些村民而言有些不可思议的财富故事,参与了一些意见,得到了故事主人公的肯定。
*的膨胀在一瞬间星火燎原。
大概一个小时后,他出门打了一个电话,回来说他想去hn。
被他说动,打算一起去的,还有他的一个弟弟,两个朋友。也就是说,一行四人。这会是这个村子在90年代初真正走出去闯世界的第一批人。
因为这里不缺良田山林,温饱的难度不高,所以比之其他被生活逼到没辙的地方,闯荡,反而滞后很多年。
他们问江澈,“小澈,你觉得怎么样,能挣到钱吗?”
江澈反问道:“你们打算去做什么?”
赵叔摊开一双粗糙有力的手掌,自信道:“听说那边到处盖房子,我学过泥瓦匠,总能赚到钱吧?带上他们仨干些零活,然后等混熟了,我想包楼盖。”
1992年,hn房产热……
在遥远的越江省、水昌市,泉北县,城郊村落,有一个还没迈出家门的农民说,他想去那里包楼盖。
江澈想了想记忆中这波房产热的相关信息,不废话道:“只帮人盖,别买,别让人拖欠你的钱,这是我的意见,赵叔。”
这等于江澈赞同了。
赵叔其实已经下了决定,但是江澈的这个赞同依然让他欣喜,他兴奋地点头,站起来,手忙脚乱一下然后向着四面八方拱手道:“我,我走了……回家收拾东西,明天就走。过年,过年回来,家里有事,大家多帮衬,拜托了。”
深深一揖一直揖到地上,他就这样在满满一屋子人面前离开了……
整个屋子都有些错愕,反应不过来……上一次村里有人这样突然离开,好像是民国时候了吧?
那时候,有一天,一个少年郎在村口大樟树下聊天的时候说,他要去当兵扛枪。
老人们笑骂:“扛你娘。”
第二天,他就离开了村庄,据说现在在tw。
现在又一个,一个三十多岁的农民,做了一个似乎显得太过匆忙和草率的决定,甚至用上像稀里糊涂和无知这样的词,也不算过分。
但是在这个消息闭塞,思维更闭塞的时代,敢于走出去的人,最初大多具有盲目色彩,然而正是这些人,前赴后继,缔造了一个又一个财富神话。
江澈可以想象,就在这天,这一刻,也许就有一个未来叱咤风云的人正辗转反侧不能入睡,犹豫许久,终于决定下海,他可能是科员,可能是科长,甚至可能是局长……也可能是赵叔这样的,有一双有力手掌和一颗野心的农民,或者主动被动下岗的工人。
这就是92年的潮。
……
江家汇聚的人群终于散去,各自回家。
江爸站在门口望着远处巷口,怔住了好一会儿,才关门,转过身,看看儿子,说:“去叫你妈给你弄点吃的。”
他是对的,也是最了解江妈的,因为给儿子煮东西吃,原本沉浸在伤心中的江妈渐渐就恢复了神采。
江澈吃东西的时候,爸妈又一次一左一右的坐着,看着。
“三十五,三十六……”江妈收拾了心情,又在数钱,她人生第一次可以见到这么多钱。
江爸似乎犹豫了好一会儿才做了决定,郑重开口道:“澈儿,爸待会儿问你点事,用你的话说,你要有一说一,有二说二。”
“三十一,三十二……三……”江妈一把扭在江爸胳膊上,“什么你就一啊,二啊,害我又数乱了。”
一下,老爸酝酿的严肃气场就崩了,江澈笑着说:“妈,要不你回房间去数?”
江妈点了点头,瞪丈夫一眼,抱着钱回去了。
江澈放下筷子,正襟危坐,“爸,我吃好了,你问吧。”他其实早就感觉到了,老爸今天一直没有完全相信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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