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然,这也得益于李亚文签批的便条,所有办事官员看到那个实心的句号都心领神会,拿过表格毫不犹豫往上盖章,可以这么说,就算这表格里的林安然是个弱智少年,恐怕也不成问题,什么开会讨论一致通过的程序全都可免。大不了以后再补开一个会议就可以,再把会议日期提前到盖章日期之前,这是每一个机关老油条都会做的“技术处理”。
所谓原则,所谓规定,所谓的程序,都是给那些服从者的,从来不是用来约束掌权者的。
没谁过问,谁敢过问?
什么叫特事特办?这就叫特事特办!
在盖章之余,大家唯一会做的,顶多是多看两眼表格里的林安然照片,尤其要看看他社会关系一栏里填的是什么,琢磨一下此人背景如何,为什么能让李亚文亲自写便条,要知道,能让区委书记亲自写条子安排工作的人可真不多。
这件事传到梁少琴耳朵里,着实让她吃了一惊。
林安然和王勇他们在饭店庆祝回来的晚上,梁少琴一改早睡的习惯,在客厅里等到夜里十一点,截住了晚归的林安然,并跟儿子长谈了一次。
林安然面对母亲的询问永远只是一副洗耳恭听的模样,但对于李亚文为何会给他批条子,却一字不提。
最后逼急了,干脆说是在大院里碰着下班回来的李亚文,对于自己被安排到食品公司一事心生不满,壮起胆子向李书记反映情况,没想到李书记一身正气,对安置办这种作法很是不满,所以才给自己批了条子。
梁少琴知道林安然在撒谎,可是又拿自己这个儿子没辙,从小林安然就很听话,而且相当独立,秉性坚毅,而且富有正义感,她固然相信儿子没有走歪门邪道,但是也绝不相信光凭儿子几句话,李亚文就会这么上心给他解决问题。
梁少琴最终还是放弃了在林安然嘴里找答案,她甚至隐约在自己儿子身上看到了一样官场上必备的东西——城府。
林安然回了房,梁少琴却辗转难眠。她既为儿子能够得到应得的安排高兴,又为儿子将来担心。
现实社会是个大染缸,体制内的生存环境更是有过之而无不及,她担心儿子会学坏,但知道儿子也没有任何本钱去走歪门邪道。
送钱?家里就自己这点死工资,儿子在派出所当联防队员更不可能有多少积蓄,现在安排工作的价码自己是很清楚的,安然绝对拿不出来。
求人?这个倒是最有可能。可是求谁呢?他那个女朋友卓彤?
梁少琴承认自己对卓彤印象很是不错,知书达理,人长得又漂亮斯文,可是以儿子极为自尊的性格,绝对不会为了这种事情去求卓彤。
难道是……
她忽然想起一个人,难道是他?
不行!绝对不行!
梁少琴急忙回房,翻出一个小本,先开第一页,上面记录着一个没有标注姓名的号码。
这是一个军队外线电话的号码,只要拨过去,会接通通讯总站话务连,然后再转接到指定的首长家里。
看着这个号码,梁少琴脑海中又回忆起种种往事,一些片段如电影里的黑白胶片映象般一张张在黑暗中掠过……
军营里,梁少琴和丈夫林越在营区里手牵着手散步,丈夫林越抚摸着梁少琴微微隆起的肚子,一脸父亲式的慈祥……
南疆某国,著名的军事运输线上,一座M国轰炸了几百次都始终没有摧毁的大浮桥旁,林越正指挥着防空炮火狠命打击来犯的敌机。正如他之前对情报的研判,这一次,敌人是有备而来,第一次运用了一种最新的激光制导炸弹。
数以千计的激光制导炸弹精确地在河中间、两岸炸开,林越把旁边一名大校军官推倒在散兵坑里,大叫:“卧倒!”
炸弹掀起的熊熊火光将来不及找隐蔽的林越吞噬……
“啊——”
梁少琴从回忆中惊醒过来,额上沁出一层冷汗。
良久,才慢慢再次翻开已被攥成一团的小本子,那串号码,每次变更都会以挂号的形式从京城寄到临海区,交到她的手里,而她,则一次都没打过。
犹豫再三,她还是慢慢拨通了那个外线电话。
“晚上好,请问有什么可以为您服务的?”电话那头,传来话务女兵甜美的声音。
梁少琴迟疑一下,报出了一个内线代号。
那边似乎惊疑了一下,三秒后才说:“请您稍等,我现在为您转接。”
铃声再次响起,一个年轻男中音接通了电话:“您好,请问哪位找首长?”
梁少琴说:“你就说梁少琴找。”
显然那个年轻人听过“梁少琴”这三个字,声音马上由原来的客套式礼貌变成了一种尊敬式的亲切:“请您稍等,我马上去叫首长。”
又过了一阵,电话里传来了一个浑厚的男声,语调微微有些颤抖:“弟妹,是您?”
梁少琴隔了一阵才微微叹气道:“是我。”
接电话的人显然很是高兴:“你终于肯打我这个电话了,是遇到什么困难了吗?”
梁少琴淡淡道:“没有,我们很好。我打来只是想问,这次安然工作的问题是不是你帮忙解决的?”
对方显得很困惑:“安然工作安排好了?在什么单位?”
梁少琴细细想想也是,以他的身份,要真为安然安排工作,也绝不会是临海区一个小小的政法委,显然自己是过于敏感多心了。
“没有帮忙就好,可能……是我多心了……”她松了口气:“安然现在分配到政法委工作,我还以为你是暗中帮忙的结果。”
对方叹了口气:“只要你们有需要,我一定帮忙。”
梁少琴说:“不需要了,我不想再提起以前的事情,想都忘了的好,也希望我们不会再见面,免得我回忆起那些痛苦。我当年就说过,谁都不欠谁的,当年的事情不是你的错,那是林越自己的选择,我不恨你,只是不想再见到你。”
对方显然是很难过,语调低沉:“是我的错……都是我的错……不提就不提罢。不过安然这孩子,是一块璞玉,这几年在这里,老爷子常把他带在身边,教了不少东西,还敦促他自考,又让身边的参谋和秘书教了他不少学问……”
梁少琴打断他:“好了,不说了,谢谢你们这几年对安然的照顾,如果你要补偿,我认为这足够了,以后别再插手了……对了,替我问候秦老。”
梁少琴说完,没容对方在多说,将话筒一搭,挂了。
她轻轻将头靠进沙发,黑暗潮水一般漫来。
今夜将是个不眠之夜。
第16章初来报到(二)
星期一这天,按照人事局通知书的要求,林安然起了个大早,来到临海区综治办报到。
综治办在一楼,进了大门右拐,五间办公室一溜排开。在临海区机关部委办局中是办公场地最宽敞的部门之一,可见区委书记李亚文对这个刚成立不久的部门十分重视。
九十年代初行政执法尚未规范之际,许多怪胎部门都拥有区、县一级根据实际情况而赋予的一些行政执法权。
权力衍生出来的就是经济利益。有权就能罚款,罚款就可以充盈财政预算外资金。税收是国家的,预算外资金是自己的,行政执法带来的收入往往就能让当地领导的手头宽裕许多。
这种做法也带来的严重后果也显而易见,多头执法造成经营者往往产生许多抵触情绪,一个经营者甚至要面对十几顶管着自己的大盖帽,烧香都烧穷了。
综治办是一个怪胎部门。按照成立之初的文件精神,它应该是一个协调统筹部门。可在临海区,综治办干部穿的是警服,每人都配发****式手枪,开的是警车,证件上有警衔,行使的权力可谓包罗万象,大凡涉及到治安、群众反映热点问题,甚至于打私,综治办都有权参与。
林安然还没走到综治办门口,就听到走廊里传来一阵喧闹声。
大清早就这么热闹?
林安然好奇朝吵闹的方向望去,却看到一对年轻男女在走廊右边尽头的一个办公室的门口厮打不休,嘴里不干不净都是问候对方长辈和身体器官。
再仔细一看那门口上的牌子,居然是婚姻登记处,林安然一个愣神,怎么小情人来登记结婚都打得这么生猛?
忽然听见旁边有人议论:“哇塞!这女的看起来斯斯文文,打起来那么凶猛,难怪她老公要离婚了。”
“刘阳,那女的长得还不赖,要不等他们离了,你上去泡直接过来做老婆算了。”
“行了吧,一看那女的就不实啥省油灯,柳叶眉、刀子嘴、高颧骨,一看就知道是克夫命,娶了她少活好几年!”
左边一间办公室门口聚着几个年轻人,露出半边身子朝热闹处观望,七嘴八舌议论着。
林安然猛然醒悟:登记处能登记结婚,当然也能办理离婚。
正想着,那女的跳着脚一巴掌甩在自己老公脸上,嘴里兀自骂个不休。
清脆的巴掌声在走廊里显得特别刺耳,站在门口张望的几个干部模样的年轻人忍不住同时皱了皱眉头缩了缩脖子,其中一个下意识摸了一把自己的脸颊,好像那巴掌是甩在自己脸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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