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幸亏你奶你爸没重新起坟,不然忙到天黑,也下不了山。”何青屏调整抓握部位,“一鼓作气,把奶奶的坟一起刨开。”
干到下午三点,两口朽烂的棺材终于露出,发出刺鼻的霉味。
“这个似乎用不着在上面跳了。”何青屏接过张松递来的香烟。
“爷爷这口用料厚实,正宗的‘十大块’,上下各三页,端头各二页,结实得多,奶奶这口就是用木板钉起来的,一跳就散架。”张松累得一屁股坐土堆上。
“我没见过爷奶,爷爷是七二年死的,棺材提前十多年就预备了,奶奶晚爷爷一年,身体很健旺,有一天早晨上厕所,蹲下就再也没起来,太突然,加上那时候都穷,没法讲究,只能入土为安,所以我爸也学爷爷,提前十年预备好了寿棺。”谭诚金边说边试着撬爷爷棺盖。
“诚金,我突然有个想法,老人的遗骨移过去,这里仍然要修好。”何青屏看着孙子撬爷爷的棺材,突然有种不祥的预感,虽不迷信,后人动祖先的坟,一辈子都会心怀愧疚和不安。
“空的,修好有什么用?”谭诚金大惑不解。
“你为了尽孝,把他们迁到风水更好的地方,同时,学学古人的做法,把这边建成衣冠冢,一来这里仍是他们的家,你和你妈留个纪念,二来可以告慰你爷爷当年选择这里的愿望,传承谭家香火,三,让你的孝心,人神共鉴,你再婚后生儿育女,说明坟就迁对了。”
“正好计划生育也放开了。”白岚冷不丁地插一句。
“具体应该怎么做?”谭诚金有些激动。
“很简单,再去缝制三套寿衣,记住奶奶的寿衣不一样,再从家里拿几件他们熟悉的物件,一起放进这些棺材里,今天把新坟修好,明天让他们把这边修好,到底应该怎么摆放,你请教一下其他经验的人。”何青屏耐心地说明。
“我明白了,我会办好的,只是……”谭诚金欲言又止。
“这样做,对九泉下的人是个交代,对活着的人也是一个交代,特别是你自己。”何青屏扔掉烟头,“多出的费用我来出。”对谭诚金有些厌恶,不知他是太会算计,还是天生吝啬,不由地心生警惕,为了钱能扒祖坟的人,不是好东西,为了钱,来扒人家祖坟,更不是好东西。
“大哥,你对我实在太好了!”谭诚金戴好面具,使出浑身力气撬棺盖,发出“叽叽咕咕”地声响。
张松和何青屏助以锄镐,几声“咔嚓”后,盖子打开,三人接着较为轻松地撬开奶奶的棺盖。
移开棺盖,只见一块块朽烂的布屑仍努力遮盖着骨架保持人形,两只没有眼珠的眼眶瞪着苍天,也瞪着周围忙碌的众人,在重见天日的茫然失措中,似乎正在回忆他们是谁,想弄明白他们想做什么。
“大哥,你看!”谭诚金一声欢呼,从奶奶手腕处的断骨间拣起一只浅绿色的玉镯,断骨顺序被打乱,“好像没别的东西了!”微微失望中,他看他们抬起爷爷的棺盖。
爷爷的头颅歪向一边,仿佛在酣睡,又像继续沉醉在铁钩银画的狂乱招式中,不知为何,他的骸骨早已移位,凌乱中看不出长眠之后的人体形状。
“哎!”白岚指着爷爷的头。
男人们均看见,谭诚金的右手早已递出。
“慢。”何青屏轻声喝止,“你爷爷死后,可能发生过地震,所以腰部以下的骨头乱了,咦!别动。”他取过手套戴上,再蹲下清扫一些布屑和虫尸,“身下居然是一幅字!”
其余人围着蹲下,张松摆摆手:“宣纸,有印有题,可惜入手即化,肯定没用了!”
“这幅字很值钱吧?”谭诚金急得欲哭。
“你爷爷才是真正的书法家!”何青屏猛然觉得心情烦乱,脸上一阵火热,沉痛地说,“别人顶多用字陪葬,他却让字陪他一起化掉,这幅字的架构和笔意已融进他的遗骨和灵魂,这一定是他最喜欢的字,一定是某位著名书法家的。诚金,得不到这幅字,你应该从你爷爷这里得到更多其他的,视财富如粪土,视奇珍如尘垢,他的人格与修为到了我们这些人理解不了的境界,高不可攀,我现在知道了,你奶奶的死与你爷爷有关,爷爷走后,奶奶失去生趣,才能在上厕所时坐化,我还学会了痴迷,喜欢什么,即使是死,也不能改变。”
“大哥,我记住了。”谭诚金指爷爷的头部,“这个……”
何青屏似乎没听见,起身闭目,双手合什,接着在棺边跪下,额头磕进泥土里,念念有词:“爷爷,我向您磕头了,不是想请你原谅,我没这种资格,今后,我一定争取做个好人,一定像你一样坚持写作,不管你收不收我,我都是你永远的徒子徒孙,你用你的骨头,教会我如何立世,教会一个男人该如何立业。”他又磕两个头,起身时满眼泪光。
白岚轻声问:“那个包袱还拿吗?”
“诚金,假如包袱里面有防水材料,你就拿,如果没有防水材料,就给爷爷留下。”何青屏不容商量地口吻。
张松会意点头,白岚默不说话,谭诚金满脸茫然。
第46章 灵镯
“有防水材料,你爷爷希望这枕头重见天日,不然,就跟这幅字一样。”何青屏小心捧起骷髅。
谭诚金解袋子,未用力,绳结断裂,双手撕袋口,露出一只褪色带霉斑的浅绿色布袋:“这?”
何青屏单手托着骷髅,一手揉搓绿布:“雨布,挺结实的,拿起来吧。”
谭诚金拎起袋子,随手拨弄遗骨:“没了,还是下山再打开吧?”
何青屏“嗯”一声:“打电话,让他们在‘谭姜牙’门前等,白岚,把那几只袋子给他。”把骷髅放回原处,细看那幅字,字迹和印章糊作一团,用手轻抠,与下面布料粘贴密实,“好像刷过浆糊,只能连布一起揭。”
“没用了,老爷子的床单不是宣纸做的,是金钱做的。”张松轻声叹息。
“好奇怪的感觉,就像亲手把一幅名画塞进臭水沟里。”他拾起军刀,在两枚印章边用力缓慢地划动。
“看来你不搞清楚谁画的,会落下病根。”张松蹲他身边按住印章。
“大哥,这是干什么用的?”谭诚金拿着几只银光闪闪的口袋,像西服套。
“铝箔袋,里面附了一层塑料布,专门请车行做的,防晒防水耐高温,分装老人的遗骨,不至于混淆,装完,拉上拉链,就不会丢失。”何青屏继续划小方块。
谭诚金甚是感激:“大哥比我想得周到!”
何青屏停止划动:“一只袋子装一个人的遗骨,再做上记号,交给他们时好清楚交代,别弄错了。”
谭诚金打开一只袋子,在爸爸棺旁铺好:“大哥,寿衣还做吗?今天肯定来不及了。”转身拿起一把尖嘴锹,伸进棺里欲铲遗骨。
“等一下,给你。”何青屏摘下手套扔给他,“没有寿衣,不能算衣冠冢,做不做,你自己做主。”
“嗯,等会进城找个裁缝。”谭诚金欲把手套扔一边,“戴着这个不方便。”
何青屏强忍怒气:“你得用手捡,再轻拿轻放,遗骨是不能碰金属的。”本想提醒他默默祈祷几句,见其置若罔闻,话到嘴边又忍住。
谭诚金眉间闪过不耐烦:“我们得快点,说不定等会要下雨。”
白岚朝何青屏摇摇手:“装遗骨只能你亲自动手,我收拾东西,咦,你们在干嘛?”过去蹲下,“割一块当纪念?”
张松笑道:“他这属于病人自开药方。”
她摸摸他的额头:“晚上怕做噩梦啊?”
何青屏用军刀轻挑,连布带纸一起拈起:“这是一道符,贴你门上,半夜不怕鬼敲门,那些曾经的噩梦就会离你远去。”
她拍他一巴掌:“我的噩梦就是你,不经许可,不准擅自离去,否则,我半夜去敲你的门。”
张松微笑着摇头,拎起雨布袋走到背包前,见那谭诚金一阵手忙脚乱,刚把爸爸遗骨捧进铝箔袋,又双手乱抓爷爷骨头。
“哎,还真要下雨呢。”白岚连蹦带跳地到包前。
“我们这里就这样,好好的天,雨说来就来。”谭诚金终于等到补充说明的时机,手里立即多了尖嘴锹。
这时,山风“呼啦啦”响,从山顶南面飘过几朵乌云,太阳渐渐失去光芒,当遮天蔽日的云海尾随袭来,阳光彻底收敛,雨季的天空,说翻脸就翻脸。
何青屏顾不上申斥铲奶奶遗骨的谭诚金,匆忙与张松盖棺:“淋成落汤鸡,也不能让画淋着一滴雨。”
何青屏给四个农民工各加一百元后,一行人驱车二十公里进入县城,以谭诚金的名义住进一家三星级宾馆。
当白岚趴在床上,三个男人瘫在椅子上,连不抽烟的谭诚金也要了一支香烟。
她道:“这要是盗大墓,估计我是爬不出来的。”
“有创意,盗墓的人盗出宝贝,却把自己埋在里面,要有这么一天,求你不要去。”何青屏脱掉满是泥浆的旅游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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