严授纲看着这一幕,反倒不领情了,他摆摆手,懒懒地说:“算了,不弄了,不真实的镜头,拍了也没用。”
段大校单手揪着狗脖子,胳膊上强健的肌肉块块隆起,衬着一身笔挺的军装,分外好看。
他正有意无意在朱兰茵面前显摆,一听这话,赶紧热情道:“别啊严伯伯,拍吧拍吧,有什么需要,我给你安排。”
严授纲厌恶地看了狗一眼,慢条斯理道:“你说的,我可提要求了。”
“您尽管提。”
“我其实也不想你难做,只是,为了艺术……”他轻声说,“这个镜头,恐怕得上真炸药了。”
段大校一愣,他手里的军犬转动下耳朵,微微睁大黑沉的眼。
严授纲不知怎的,心中一突,下意识扭开了脸。
他闭闭眼,疲惫地叹了口气,“如果有别的办法,我真不会说这话,你知道,我也是个疼狗爱狗的人。只是……不这样,就没有办法达到那个悲剧的张力,所以忍痛考虑,觉得这样做,还是值得的。”
这时候的严授纲,蹙着文秀的眉,清俊的脸上满是无法开解的遗憾与焦虑,使他看上去,竟充满了难言的魅力。
几乎同时,地上的朱兰茵低低呻吟了一声,灰头土脸的姿态难掩艳丽无方的国色。
她虽然被绑,却还是挣扎着抬起头,看了段大校一眼,这一眼中,有着淡淡的苦涩、坚持,以及一丝微弱的恳求。
段大校明白了,不做到完美,这两个人,没有一个会放弃,他们严谨的工作态度,对艺术的执着追求,无法不使人动容。
尤其,朱兰茵还在寻求帮助,她一定非常辛苦,非常难受,才会露出这种眼神。
必须赶紧拍完这场戏,让严授纲满意,她才会得到解脱,而能够做到这一点的人,只有他。
当即,段大校再不犹豫,“行,这条反正是退役军犬了。”
不管它曾经有过什么样的辉煌,立下多少赫赫战功,创造了多少令敌人威风丧胆的传说,如今,它已经老了,已经退役了不是么。
是自然老死,还是炸死,也没什么分别,退役后,国家养它这么多年,已经仁至义尽,而且,它活得也太久了些,吃养老饭的年头,和服役时间一样久了。
再说,最后的最后,在银幕上塑造一个光辉的英雄形象,来作为一条军犬生命的终结,也算不辜负它那英雄犬的称号么,总比英雄迟暮,又老又病的,像坨垃圾般死了好。
严授纲真诚地道了谢,对军犬露出一个微带遗憾的笑,追求美的巅峰,总会伴随着牺牲,而这种牺牲,值得。
当下,烟火师与道具一起,将新做好的炸药包交上来,段大校叫过远处的小战士,让他指挥军犬,叼起来跑。
“大队长,大哥很乖的,其实前几次,它也跑得很好。”小战士心下惴惴,微带讨好。
“嗯,就那么跑。”段大校看他一眼,“你怎么叫它大哥?”
小战士不好意思地笑笑,“它一岁开始出任务,十五岁才退役,今年已经二十八岁啦,不管军龄还是年龄,都比大多数战士还要久,当然是我们的老大哥啊。”
狗的寿命,一般在十至十五年,军犬则要更短,二十八岁的狗,相当于两百多岁的人类,不能不说是一个奇迹。
尤其,这狗的身体状况,完全不输壮年犬,能跑能跳,强劲的肌肉隐藏在水银泻地似的狼青色皮毛下,威武美丽。
它如果不是最美的犬,电影也轮不到它来演。
段大校不是训犬科班出身,到这个基地当负责人,不过是家里想让他镀镀金,但是即便以他那并不丰富的专业知识,也知道,这条狗,真的有些神奇。
听说,世界上最长寿的狗,活了二十九年,如果这狗能够留到来年,说不定,也能登上吉尼斯世界纪录了。
段大校自嘲一笑,算了,老外的玩意,也没什么意思,就这样吧。
他胡撸一把小战士的脑袋,“臭小子,还敢跟严导顶嘴,幸亏我是你首长,啥都帮你扛着。好了,让它上吧,严导说了,最后拍一条,好不好的都用。”
小战士一听可以脱离苦海,立马高兴起来,他弯腰搂住军犬的脖子,小声说:“大哥,听到没?坚持一下,这就拍完了,回头我给你两大块熟牛肉,还可以加一块奶糖,不能多,就一块知道吗?”
军犬静静看着一无所知的小战士,瞳眸中漾起温润的琥珀色光芒,它抬起头,用自己尖尖的嘴,轻轻碰了碰小战士的鼻头。
那是淡淡的不舍,淡淡的依恋。
小战士惊讶极了,这条战功赫赫、寿命奇长的犬,对他一直算不上亲近。它听他的话,因为他是训导员,而它是一条优秀的军犬,如此而已,像刚刚那样的亲密举动,绝无仅有。
他知道,他并不是它的主人,英雄犬的主人,自然应该是二十年前,那边境战线上功勋卓著的英雄。
二十多年的岁月过去了,不知英雄现在何方,他总觉得,大哥是寂寞的,非常非常寂寞。
不过,那没有关系,他会陪着它,他是一级士官了,他还可以当上好多年兵,他会陪伴大哥,一直一直陪伴下去,他认为,这真是无上的荣幸。
“好大哥,乖啊,再去跑上最后一趟,然后我们就可以回家了。”
军犬默默看了眼身旁的炸药包,保持着严肃蹲坐的姿势,不叫,不动。
整个剧组人员全都等着它,渐渐腾起不耐烦的气息。
段大校皱皱眉头,“怎么回事,为什么不听指挥?”
小战士腰背笔直,他向前伸展右臂,做出冲锋指令,姿势如同教科书般标准。
可是,军犬只是静静看着他,一动不动。
“大队长,”小战士额头见汗,“要不……别做了,大哥……它不乐意……”
“不乐意,什么叫不乐意?”段大校一下子被激怒了,严授纲与朱兰茵都看着,这个时候,他如何能够反悔,如何能够说不做?
“不乐意就不上?畏惧不前,不服从命令的,还是军犬?前方是地雷阵呢,前方是机枪眼呢,前方是敌人的坦克呢?执行任务的时候,它也能不乐意就不上?这样的孬狗,还他妈叫什么英雄犬!”
蹲坐的犬,一下子耳朵竖得笔直,它昂起头,冷冷望向咆哮的段大校。黑沉沉的无形杀机,瞬间锁住英俊军官的心脏,令他再也说不上一个字来。
军犬慢慢站起身,英武,威猛,雄壮。
巨大的犬,傲然挪动四条强健的腿,在冷冷的风中,漠然扫了下尾。
它活到现在,经历了太多敌人,险境,训导员和官长。
它尊重的,不是哪个人类喂给它食物,不是对方布置了什么任务,下达了什么指令。
它尊重的,是它的身份,是它的职业。
以及,由此而来的尊严与荣耀。
它,是军犬。
青色的身影,风一样刮了出去,似惊雷,似闪电,无论小战士,还是段大校,无论严导演,还是女明星,他们,全都惊呆了。
从来没有见过,如此战意汹涌、威武激昂的身影,四爪落下的韵律,仿佛响彻天地的鼓点,重重击打在人们心间。
它狼青色的皮毛,在冷冷的日光中,涌动起银海泛波般的彩华。
这种速度,这种力量,这种无法形容的壮丽。
然后,一声惊天动地的爆响,将这一切,扯得灰飞烟灭。
小战士呆呆瞪大眼,不明白自己究竟看到了什么。
大哥,大哥呢?
刚刚那是什么……
火光……声音,可是,大哥呢?
大哥在哪里!
一个不似人声的嚎啕,猛然自小战士喉中窜出,他扯着嗓子拼命叫,疯了一样往爆炸地点跑去。
他张开双手,拼命抓,拼命拢,可是,炸药的威力太强大了,那些被炸得乱七八糟的灰粉状物,连残骸两字,都说不上。
段大校冲过去,用力抱住小战士,将他的脑袋,按在自己宽厚的胸膛上。
这个小兵,已经哭得咳出了血。
他不是训犬员,理解不了这些人爱狗如命的心情,只是,他觉得,再伤心,过一阵子也就好了,狗毕竟只是狗,而人,总要向前看。
严授纲死死抱住摄影机,一遍又一遍看着回放,眼中放射出浓烈的欣喜疯狂,“好,好,太好了,这正是我要的!”
也许小战士的哭声,实在太过刺耳,他抬起头,向那边瞥了一眼,扯开一个宽容的微笑,“电影一定会成功的……就连训犬员,看到如此真实的镜头,都哭得死去活来呢。”
剧组圆满完成了任务,撤离基地。
军犬被炸得尸骨无存,就连安葬都做不到,小战士自己一个人,在爆炸发生的地点,撒上一层又一层,淡紫淡黄的野山花瓣。
夜幕下,有风轻轻吹拂,花瓣翻翻滚滚,像涌动着的银色海洋。
这里的月光,特别明亮。
2、吃货
席维轻轻耸动鼻头,嗅着空气中淡淡的海腥味。
夏季的滨海之城,本该赏心悦目,浪漫得令人心醉,可潮湿与闷热,却无情地糟蹋了她的美丽。
“这鬼天气……”排在前面的男人,不耐烦地用力拉扯着自己的领口,湿乎乎的海风吹在他赤裸的肌肤上,更加让人难以忍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