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分钟后,热水和棉布都来了,此时公爵身上的床单都已经被拉开扔掉,团在床下,公爵夫人从铜盆里将棉布绞得半干,轻柔地覆盖在公爵脸上,慢慢地擦去那些干涸的血迹——之前那些黑布丁般的血块已经用床单先撸掉了,公爵那双可怕的眼睛也被公爵夫人合拢,并且给他戴上一个丝绒面罩,这样人们就看不见他现在的可怖模样了——除了那双快要跌落出来的眼珠,还有肿胀的舌头与密密麻麻,遍布面颊与脖子的青斑与水疱。
大约半个小时内,忏悔教士与神父,医生还有公爵的女儿们都来了,她们最大的十三岁,最小的十岁,原本他们还有一个八岁的弟弟与六岁的妹妹,但他们分别在六年前与两年前夭折,现在公爵没有男性继承人,只有一个十八岁的私生子。
只要听到呼吸声,人们就能知道公爵先生有多么痛苦——他的呼吸声是没有规律的,有时候长,有时候短,粗重的时候像是铁匠的风箱,清浅的时候则像是蝴蝶在拍打翅膀,他的呻吟声一如食尸鬼从九尺之下的泥土中传来的,细长而又凄凉,每个听到的人都会从心中油然生出一个念头,那就是快让这个呻吟的人去死吧,别让他继续遭受这样的折磨了。
但在那个医生——那个陌生的,总是戴着一个乌鸦嘴面具,佝偻着腰背的家伙给公爵灌下了一杯犹如沸腾泥浆般的药水后,公爵就又一次地挺过来了,他握住公爵夫人的手,他的想法从这只紧握的手里传到了公爵夫人的心里,他确实饱受折磨,但他不愿意去死,至少不想现在去死,他没有男性继承人,等他死了,那么继承领地与爵位的就只有法国国王路易的弟弟菲利普,也就是说,他不但败给了自己的敌人,他谋求的一切还会成为敌人口中的佳肴,他无论如何也接受不了这个结果——但他的重病并不如人们猜测的只是一种伪装,他确实病了,几入膏肓。
在发觉公爵可能还用不到他们的时候,忏悔教士与神父就在公爵夫人的示意下退出去了,在临离开房间的时候,忏悔教士看到了悬挂在公爵寝室中的一组三联祭坛画——他看到的东西让他情不自禁地在胸前画了一个十字。
公爵夫人注视着那副巨大的木版画,它来自于佛兰德斯,希罗尼穆斯·博斯的作品,有三个人张开手臂连接起来那么宽,一个人那么高,那位古怪邪恶的画家在这副奉献给女子修道院的画上极尽恶毒的想象,虽然主题依然是常见的宗教题材。
上帝将夏娃交给亚当,世俗间的情乐,地狱中的痛楚……但从伊甸园(上帝与亚当、夏娃)开始,画面上就出现了许多稀奇古怪的植物与动物,像是巨大的如同建筑的花朵,裂开吐出舌头的有刺果实,长翅膀的鱼和三只头的鸟等等;世俗则被描绘成一个大花园,花园里满是年轻的男男女女,他们不着寸缕,姿态暧昧,而且之中变异与扭曲的情景更多,生着许多脚的石榴孵化出的猫头鹰,戴着铁头盔的人鱼,骑着猫的女人,更让人感到奇怪的是,那些人类的肤色从青灰色到白色,又从白色到红色,然后还有全黑到无法分辨眉眼四肢的,看上去就像是一个人形的直立影子。
等到了地狱里,画家的想象就彻底被放飞了,这里你看到的都是动物们统治了人类,地狱里没有火焰,没有岩浆,人类的脸上看不到痛苦,但他们明明都被制造成了各种家具和乐器,要么被贯穿,要么被碾压,要么背负着重物,无法直起身体,奇异的是,人们见了都要说荒诞,却又移不开眼睛,当你看着他们的时候,就像是能够听到从画面里传出来的各种响声,从咕哝、哭泣到咆哮,又或是哀求。
这幅画原本应该被销毁,但不知道为什么,女子修道院的主教把它收藏了起来,然后加斯东公爵偶尔听闻,就坚持要前往一观,之后就用一千个里弗尔的高价把它买了下来。
“很荣幸您能够如此喜爱我的拙作。”医生见到公爵夫人再一次目不转睛,就笑了,他的笑声就像是受惊的猫。
“博斯先生,”加斯东公爵没有解下面罩,但他仿佛能够透过深黑色的丝绒看见画面似的:“我还能活多久?”
“您早该死了,”希罗尼穆斯·博斯,这个应当死于一百年前,却还能够若无其事地行走在人世间的家伙笑吟吟地从还没被扔掉的床单里捡取了一样东西,举在蜡烛前给公爵看,“看,阁下,这是您的肺。”
“没有希望了么?”
“没有了。”
“如果我能再有一个儿子,”公爵小声(他也没有足够的力气)说:“我还能和女人同床……我的妻子会为我安排,十个或是二十个,她们的肚子里总能有一个儿子,我会让玛格丽特承认他,他会是我的合法继承人……”
“这也不可能,公爵先生,您是从身体内部开始腐烂的,也就是说,哪怕您现在能够……嗯,起来,您那两颗干瘪的蛋蛋也不可能生产出种子,您注定要失去您的领地与爵位了,但没关系,那时候您已经死了,埋在地下,您不会再有任何知觉。”
这番话让公爵勃然大怒,但他所能做的也只有一把扯掉面罩,即便如此,他依然累得气喘吁吁,公爵夫人毫无厌恶之心地将他的头抱在怀里,让他躺在自己的膝盖上,哪怕公爵的头就像是一颗腐烂中的梅子,但在片刻激动后,公爵突然又平静了下来,他伸手推了推自己的眼珠,让它们回去一点,虽然他现在几乎已经看不清眼前的东西了,但只要他还有头脑在运作,他还有忠诚的妻子与臣民,他就……
“那么,”他平静地说:“如果我要一个人为我陪葬……”
“谁?”
“法国的国王路易十四。”
这个回答让博斯先生也沉默了一会,然后他问:“回报?”
“我留下的所有钱财,还有一百份空白的身份证明文书。”
“你的夫人呢?”
“她有自己的嫁妆。”
“您的女儿呢?”
“她们已经都订了婚约,并且有各自的嫁妆。”在这里,加斯东公爵丝毫没有提到他的大女儿蒙庞西埃女公爵,若是说在蒙庞西埃女公爵再次回到宫廷之前,她给加斯东公爵的印象就是一个无能的废物,一个下作的背叛者,那么在她用领地上的收入换回了国王对她而不是对她父亲的宽恕后,她就是加斯东公爵不折不扣的敌人了。
他没有让她去死,不是出于父亲的仁慈,而是因为公爵现在掌握的力量已经非常微薄,需要用在最关键的地方。
“您的……儿子呢?”
“他是我仅有的血脉了,我会把他送到西班牙去。”
“那么安茹公爵菲利普呢?”
“我要为法国留下一个波旁家的国王,而且若是我做出这样的要求,你们是绝对不会应允的。”
“确实如此,公爵先生,”博斯说,一边脱下了面具,露出赤红色的眼睛与尖锐的獠牙:“但我们已经向梵卓的提奥德里克亲王承诺过绝不伤害王室中的任何一人,所以我只能遗憾地为您做个中介了。”
“我的酬劳应该可以打动很多人。”
“确实如此,而且那位陛下,”博斯说:“他最近确实做出了一些令许多人不快的事情。”
第九十九章 敦刻尔克的入城仪式(1)
敦刻尔克是座港口城市,人尽皆知,有宽大的运河与水渠将它与大海链接起来,它的道路上铺设着小石块,路面两侧有水渠,因为可以引入海水冲洗,这里竟然要比法国的其他城市更干净一些,但无论怎样干净,此时的城市里气味总是相当的不尽如人意。
我们之前说过,敦刻尔克就如同一位无助的贞女一般,被强盗争来夺去,它的所有权也总是变来变去,所以这里没有纯粹的法国人,也没有纯粹的佛兰德斯人,没有纯粹的西班牙人或是英国人,在这里的人们也不在乎自己究竟是什么人,总之谁占领了这里,谁就是他们的主人,尤其是那些一无所有的人,他们其中甚至还有一些脱下了肩带和丢弃了武器的雇佣兵——他们拥挤在道路两侧,兴奋地等待着,因为无论是国王,还是主教或是元帅,他们第一次踏入这里的时候必然有一场辉煌的入城仪式,而在仪式上,他们会抛洒钱币来换取人们的欢呼与屈服。
这是年轻的国王所经历的第一次入城仪式,路易自然希望越完美越好,但他也同样吝惜为了显示慷慨而无谓耗费的钱财,但主教先生坚持说,这种仪式与他们之前在巴黎召开的宴会与舞会一样是种彰显国力的方式,所以不可缺少,主要是作为将领的蒂雷纳子爵也表示认可,于是他们又为了钱币中的金币、银币、铜币的比例商讨了好一阵子——相比之下,主教先生对国王担心的士兵们的抚恤与后续的医疗费用倒是毫不担心,要知道,直到路易十三离世的时候,还有三亨利之战(注释1)的老兵前来向主教讨要拖欠的俸金呢。
但世上的任何事情,总是有来有往,在开战之前,主教先生才有意将他的情报网交给国王,国王当然不能在这些问题上固执己见,他们确定了将金银铜的比例安排在1:10:1000后,路易改弦易辙,询问主教先生,伴随他一起进入敦刻尔克的,除了主教先生,蒂雷纳子爵与他的忏悔神父拉里维埃尔院长这些必不可缺的人物,以及火枪手们之外,是不是还能安排一些在这场战役中表现勇敢的士兵跟随在他们的队列后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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