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亨利埃特来了,”菲利普说:“我讨厌她。”
“她是你表妹。”路易说:“你要对她有礼貌。”
“她是只猪。”
“就算只是对一位夫人,你也不应该如此不礼貌。”路易说,一边打着哈欠,然后他感到自己的睡衣被拉了一下。
“看我的帽子。”菲利普说。
路易痛苦地睁开眼睛:“很漂亮,怎么?”
菲利普在黑暗中注视着路易,他只比路易小两岁,今年八岁,他当然是个男孩,但王太后与侍女总是喜欢把他打扮得花团锦簇,引人瞩目,他戴着的无边帽,即便在昏暗的房间里,也以银色绸缎与暗金色的绣花昭示着不容置疑的存在感,层层叠叠的蕾丝下,他的头发被火钳细心地夹卷,披在肩头,又因为玫瑰色的面颊与蓝色德尔圆眼睛,很难有人想到这是路易的弟弟而不是妹妹。
路易在幼儿时期也总是穿着拖地的长裙,戴着花边帽,踩着缎面的小鞋子,但等到他有能力表述意愿的时候,他的母亲与黎塞留就为他举行了一个简单的“吊裤”仪式,在诸侯与大臣的见证下,他换下裙装,穿上紧身裤,焕然一新地出现在众人面前。
那时候他还不到六岁,一般而言,法国的贵族男孩会在六岁到八岁举行这个仪式,但无论是马扎然,还是王太后,都没有提起再为菲利普举行“吊裤”仪式的意思——这个时代的男孩并不被视作成人,只有成年男性才有资格穿长裤,所以男孩们和女孩一样穿着长裙,一旦举行了这个仪式,就表明他已经是个男人了——也就是说,从换上长裤的那天起,菲利普就有了与他争夺王位的资格。
“母亲总说我是她最可爱的小女孩,王兄。”菲利普说:“您呢,您觉得我是吗?我也是个可爱的小女孩吗?”
路易睡意全消,他握着弟弟的手,一阵难以辨认的情绪涌上心头,让他无比艰难才能说出之后的话:“菲利普,你要记得我的话。”
“什么?”
“你当然是最可爱的,但最可爱的人,也可以是最勇敢的人。”
“最可爱,也最勇敢吗?”
“是的,我的弟弟,这两者并不冲突,你会是最可爱的,也会是最勇敢的。”路易停顿了一会,房间里陷入了令人发寒的寂静,他靠近自己的弟弟,他的弟弟,而不是妹妹,八岁的男孩早已应该确立起正确的性别意识,他握着菲利普的手愈发用力,也许马扎然主教与王太后只是想要避免兄弟阋墙,继而造成更大的动乱,但他不能看着菲利普,哪怕不是菲利普,只是一个普通的男孩,被有意引导走上一条崎岖痛苦的道路——他对这段历史并不了解,或许了解了也没用,毕竟他读到的内容里可没女巫和狼人,可对于菲利普,今后的奥尔良公爵的悲剧,他还是有所耳闻的——如果菲利普已经成年,有成熟的思想,也能做出自己的选择,他不会横加干涉,但菲利普现在只有八岁。
菲利普最大的错误或许就是成为他的王弟,但这份罪责不应该让他来背负。
“我会请求主教先生和母亲为你举行‘吊裤’仪式,”路易说,“也许不会那么快,但你要相信我,你是我的弟弟,你总要举行这个仪式的。”
菲利普在黑暗中看着他,孩童的眼睛总是明亮的,即便在最微弱的光线下,它们就像是一双闪烁的星辰。
“我相信你。”菲利普悄声说:“我相信你,哥哥。”
第五章 两个亨利埃特
菲利普后来在他的床榻上睡着了,幸而床榻足够大,一个十岁的孩子与一个八岁的孩子完全放得下,路易醒来的时候,已经到了晚上,用晚餐的时间,就像菲利普所说的那样,英国王后亨利埃特·玛丽已经带着与自己同名的女儿来到了凡尔赛,与他们汇合。亨利埃特是路易十三的妹妹,也是一个不幸的女人,她在初嫁到英国的时候,英国国王查理一世的密友白金汉公爵并不喜欢她,国王又遣散了她的许多法国随从,有好几年,亨利埃特在英国人的宫廷中孤立无援,直到白金汉公爵死了,她才有机会接近那个软弱的国王,并且成为他新的心灵寄托,从而插手英国内政,查理一世后来对她言听计从,甚至感叹她为何不是一个男人,不然她就可以成为他最相信的大臣了。
除了插手政务之外,这位亨利埃特还有让英国人愤怒的地方,那就是她还是一个旧教派教徒,而大部分英国人信奉的就是新教,在信仰上,他们可以说是互不相让,新教的人们有意称她为“玛丽王后”,这并不是一个好称呼,因为曾经的英格兰女王玛丽就是一个旧教派教徒,为了颠覆她父亲立下的新教,她曾经杀了无数的英格兰人。
但为了辨别她与她的女儿,我们还是称她为玛丽王后吧。
为了反对玛丽王后,以及谋求更大的利益,英格兰人与苏格兰人都在叛乱与内战,查理一世不得不仰仗玛丽王后的外交手段筹集粮食与资金,以稳固自己的地位——在这样的情况下,玛丽王后在一个小海港生下了她与查理一世最后的一个孩子,也就是亨利埃特公主。
孩子刚落地,叛乱分子就寻踪而至,玛丽王后只得逃走,回到法国,在圣日耳曼暂时居住,亨利埃特公主要在两岁后才回到母亲身边——玛丽王后原本想要从她的哥哥路易十三这里得到援助,谁知道她还未到法国路易十三就去世了,之后的法国也不怎么平静,诸侯与大臣各有心思,她只得暂且抱着小女儿以女红和阅读消磨时间。
她的心毫无疑问是焦灼的,尤其是近几个月,她没有再收到来自于查理一世的信件。她怀疑查理一世已经被俘,甚至被杀,她让身边的一个女巫占卜,但从水里和火里看到几乎都是不祥之兆。
担忧与痛苦差点彻底摧毁了这个女人,虽然在晚餐时,她按照宫廷惯例与礼仪,以及她的身份要求,装扮的异常堂皇,但她的脸笼罩着一层灰雾,眼睛黯淡无光。
亨利埃特公主今年四岁,有着深黑色的头发与褐色的眼睛,皮肤白皙,她向国王行礼后,想要坐在国王左侧的一把椅子上的时候,小殿下(奥尔良公爵加斯东是大殿下)安茹公爵菲利普把她推下了椅子,她跌倒在地上,无法控制地哭泣。
路易只能叹气。
“这不是她的位置。”菲利普说,“她没有资格坐在这里。”
“礼仪上确实如此,”王太后安妮虽然不喜欢玛丽王后,她的小姑子与她的女儿,也不得不从中调和一二:“但作为亲眷,你应该更和气一些。”
菲利普发出一声轻蔑的尖笑,于是王太后就不再说些什么了,与路易一样,她对这个小儿子充满了愧疚,但她不能看着他们兄弟相争,路易十三与加斯东公爵的争斗已经让她心惊胆战了十几年,如果她的儿子们也是如此,她会心碎的。另外,她听说玛丽王后有意将亨利埃特公主嫁给路易,虽然身份合适,但王太后安妮并不觉得亨利埃特是最好的人选,而且小姑子的作为让她感觉受到了胁迫。
玛丽王后气得浑身发抖,但又必须忍耐,法国虽然不能在英国的内战中给予她的丈夫查理一世怎样的援手,但她还有儿子小查理,若是事情真的到了最糟糕的那步,他们还需要王太后安妮的庇护。
亨利埃特公主的哭泣声停止了,虽然还很小,她也已经发现有时候眼泪毫无价值。
晚餐就在这种令人压抑的气氛中草草结束。
之后路易没有去看姑母玛丽王后那双满是期望的眼睛,他婉拒了菲利普的陪伴,一个人围绕着小楼走了好一会儿,在厨房的院子里,他看到了一个有点熟悉的身影。
“你怎么在这儿?”路易问,“一个主教的侄女可不适合厨房。”
“一个国王难道就适合了吗?”玛利·曼奇尼反唇相讥道。
“那么你在这里做什么?”
“我在喂兔子。”
路易低头一看,玛利的脚下确实堆着一团又一团的兔子,它们十分肥壮,脚上绑着绳子,蠕动着嘴唇。
玛利蹲在哪儿,毫无仪态可言,她喂兔子的草不是从什么地方拿的,而是自己催发出来的,路易看着它们从一捧小小的草籽,瞬间成长为鲜嫩的牧草。
“这些兔子是用来吃的。”路易说:“我们的晚餐。”
玛利折了草打他。
“刺杀国王是重罪,”路易把它们丢到兔子嘴边:“剖腹,剜心还要四马分尸。”
“嗨!”玛利说:“我之前还救了你!”
“我赏赐过你了。”路易尖锐地指出。
玛利转过脸去。
“你为什么不高兴?”年少的国王和缓地问道:“除了兔子之外,或许我可以命令他们不要吃兔子,但清炖兔肉很美味。”
“不是兔子的问题。”玛利说:“是我……我的问题。”
“和我说说吧。”路易说。
“我父亲,还有我的叔叔,”玛利说:“他们来了……狠狠地训斥了我一顿……”她气哼哼地抱怨说:“他们说我不应该暴露自己的身份……是的,他们说,他们送我来宫里,不是要我做一个女巫的……他们希望我能成为一个贵夫人,您明白的,一位大臣,甚至一位公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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