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克钊再次扭动身躯,做出极其诡异的动作。
他接连认出了四五个百苦教的教徒,大家对他怒骂不止,可都只是口头功夫。渐渐,百苦教的教徒累了。
“张克钊,你可知晓,就因为你,我们永远看不见太阳了。”一人有气无力地哀怨。
“当年你们屠杀无数,可曾想过那些被杀之人能否看到太阳?”他毫不退让地反问,没对教徒们起一点怜悯之心。
少年叹息。
“你小子一个劲装什么老成?第一天来的时候还大吼大叫,现在倒扭扭捏捏起来了。”有人立刻嘲讽少年。
少年握紧拳头,双手却使不上力。
这里的水和武当巨鼎盛放的水有异曲同工之妙,都能剥夺心法,而且它还多出一个作用——压制泽气。
他自暴自弃,反正这些人也不可能离开水牢,他们就算知道真相又如何?大家已经相当于死了,于是他说道:“百苦教,是被武当的卞离所害;千手毒女同样受他蛊惑。”
“小子胡言乱语什么东西,这也能扯到武当,还有什么卞离?”
“是不是已经疯了?想他第一天别提多有气势。”
稀稀拉拉,笑声四起。
张克钊没有笑,他透过铁栏凝视少年。深水地牢关押的都是罪大恶极的武者,这少年看上去不到二十,怎么可能做出伤天害理之事?他刚才提到百苦教和武当,难道是触碰了什么秘密,遭人陷害才沦落至此?
“小子,你叫什么名字?”
“我?”
“不然呢?还有谁是‘小子’?”
少年看他一直神采奕奕,似乎是有什么方法能离开这。他感觉抓到了救命稻草,急切地说道:“我叫陈简。”
“陈简?”张克钊一愣,这名字耳熟,“陈简不是就前段时间……那个斩首神威?东海的?”
“是我……”陈简没想到自己真的是名声远扬了,连京城的囚犯都认得自己。
“你为何会在这?刚才说被人算计又是怎么回事?”
“你难道有办法出去?”
陈简不想多费口舌。
被关在这里已经不知过了多少天,每次的伙食都寥寥无几,只能维持最低限度的器官运作,难怪囚犯各个瘦骨如柴。
他希望得到一个确切的答复,如果对方没法许诺,他就懒得再说下去了。
“我能。我是左卫率,会有人拉我出去。”张克钊相当有把握。
左卫率虽不是皇室血亲,却掌控着大半个东宫的防御工事,就算他要被斩首,也绝不会待在这个地方,他死前一定会被要求说出东宫防御的所有细节,以便下一任左卫率掌控全局,而下一任左卫率,就是他的养子,只要见到养子,他便能洗去所有冤屈。
陈简大脑乱哄哄的,想不出左卫率个什么玩意,但看此人神情自若,应该不是假话。
“好吧。我告诉你。”
他只想告诉张克钊一人,不过每个牢房相距甚远,其他百苦教教徒也想听故事,他只得放开声音,将这段时间发生的事说给周围犯人听。
他从在玄境殿发现留声瓮开始,详细地讲述卞离、张胜寒、百苦教之间的种种关联。
随着讲述进行,心不在焉的百苦教教徒们发现,这少年有鼻子有眼地描述,似乎都是真的!
他们激烈地晃动铁链,将多年积攒的愤慨发泄一空,企图让外面的人听到他们的冤屈。
可吵闹只让他们更加心烦意乱。
陈简就像引燃了一颗炸弹,将沉闷的水牢炸得沸腾。
听到蔡宫被生死剑杀死,众人义愤填膺怒骂张胜寒不是个东西,陈简听后勉强感受到一丝暖意。人之将死,其言也善,这些未来无望的死囚竟然成为最和蔼的人,陈简体验到生活的荒谬。
“我来不及埋葬他,”陈简呢喃道,“就匆匆离开了。之后,在林间遇上一个人,那人自称金益人,三年前他属于王爷派。王爷派曾经企图把留声瓮带去朝廷,这样能一举将颠覆派覆灭,可王爷派出现内奸,将此事及时通知颠覆派,颠覆派便派人截杀,最终只有金益人逃出生天,这些年他一直隐居武当山。他帮我抹去了痕迹,以躲开踪迹堂的追踪,用了一天,我离开武当北上,大概过了半个月,我才抵达京城。
“在京城遇上个陌生人,他自称恭莲队,是公主派来接我的,并给我看了令牌。我确认令牌为真,觉得没人敢冒充恭莲队便相信了。他带我去早就安排的住宿,等醒来后,便被锁链捆在这里了。”
“难怪你是被扛进来的。”
他被狱卒扛进来的那天,犯人们都在讨论这小子哪来这么大面子,竟然睡着进牢房,原来是被人下了迷魂药。
“那个恭莲队是假的?”张克钊问,“他可有说名字?”
“没说。”
“那你还相信他!真是蠢货!”有人叫嚷。
陈简懒得辩解。
恭莲队有恭莲队的规矩,如果不是公主特意要求,他们的名字都是保密,就连相互也不知道。可这些事何必跟囚犯们说呢?事实是,他的确被欺骗,关进了深水地牢。
张克钊思索片刻,冷静说道:“我明白了,等我出去一定会想办法带你一起出去。”
“多谢。”
“哎!姓张的,我们呢?你这家伙刚才也听陈简说了,我们都是被卞离利用了,是无辜的!这件事你也要告诉外面的人,还我百苦教清白!”
“可你们杀人是事实。”张克钊在这点上寸步不让。
“你——”
走廊的牢门被推开,大家知道,张克钊马上就能出去了。
张克钊洋洋得意地注视狱卒走进。
狱卒走近,他的脸色变得煞白。
“不……为什么……为什么是你!”
这个勇敢的男子顿时嚎啕大哭,双腿不断扭动,想尽可能远离缓步接近的狱卒,其他的囚犯顿时安静。
陈简感到前所未有的恐惧,他胆战心惊地低下脑袋,用余光观察狱卒。
狱卒正朝张克钊走去,他没用到木板浮桥。
“你弄错了!弄错了!我是张克钊!我是左卫率张克钊啊——畜生!别进来,你认错人了,蠢货!畜生……”
他一会儿怒斥、一会儿哀求,豆大的眼泪哗啦啦地从身上滚落,像瀑布般涌出的汗水将囚衣浸湿。
其他犯人投以漠然而怜悯的眼神。
就算一辈子没法离开深水地牢,他们也不想落得张克钊的下场。
陈简总算看清那名狱卒——
他身材高大而纤细,身体隐没进暗红藏青掺混的长袍,背后插着一柄灰黑的罗伞,罗伞上绣了某种形状,但陈简看不到,伞尖是宝幢,随着狱卒前行叮当作响。
狱卒逐渐接近牢房,一张带着画有阎王面具的脸出现在伞下。
“不是我……不是我……”
不到一分钟,张克钊已经耗费了全部体力,他像干尸一样倒在地上,任凭狱卒抓住胳膊将他从地上拖起。
狱卒的声音透过面具,带有嗡嗡杂声:“张克钊,行炼狱刑。”
张克钊就这样被拖出深水地牢,似乎已经死了。
之后的五六个时辰,没有人说一句话。张克钊曾给他们带来短暂的希望,可就在那一瞬间,希望的光芒顿时成了吞噬星空的黑暗,谁都不愿想起他,仿佛他根本不曾存在。
不知过了多久,寒冷的气息裹挟住陈简。
他抬起头。
一只像骨头一样的手抓住他的胳膊。
“陈简,行炼狱刑。”
*
恐惧来自未知,这是洛夫克拉夫特的一句话,生活在科技遍布的21世纪且不接触物理前沿的陈简,从不觉得这个世界上存在“未知”,但他现在体会到了。
狱卒一言不发,右手紧紧钳住陈简的左臂,像机器控制般匀速前行,带着他离开深水地牢。
地牢之外还是昏暗的地牢,他们走过一个又一个走廊,陈简在脑海中不断勾勒地图,以求逃跑时不浪费时间。他们在不断往底下走,这座地牢仿佛直通地心。气温越发寒冷,没法使用泽气的陈简已经四肢僵直,膝盖难以弯曲,像木偶一样尴尬地前行。
突然,前方传来很大的水声。
拐角过后,热水瀑布映入眼帘。
狱卒带着陈简穿过瀑布,温暖的水将他洗得干干净净,如同新生儿。
穿过瀑布,一套整齐的衣物摆在面前。
“换上。”
陈简照做。
这是完全合身的礼服,一切流程都如此优雅而正规,让他更加不安。
换上衣服后,狱卒钳住陈简的右手继续走。
紧接着,一扇由红绿蓝组成的大门挡在前路,大门感应到狱卒到来,缓缓打开,一间充斥着荣华富贵气息的房间从门中出现,与石砌的简陋地牢格格不入。
房间里有两个人,一个身穿官服,大腹便便,慈眉善目;另一个标新立异,衣服上画有地藏菩萨像和梵文,右手挂如意珠串,左手持金制人头幢,脖子围一圈莲花锦缎,头顶腥红夹绿的巨大帽子,帽檐把上半张脸遮挡,下半张脸是货真价实的骷髅。
陈简喘不过气。
“陈简,听说你带了些好东西回来。”那个肥硕的大臣眯眼笑着,拍了拍手中的留声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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