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像有个影子从电筒的光圈中闪过。
路明非赶紧用手电一扫,什么都没发现。那个影子好像是蝙蝠,可连老鼠都没有的地方会有蝙蝠么?他略略安心了。
他塞着耳塞,所以听不见,无数细微的声音已经包围了他,就像蝙蝠洞的深夜里千百万蝙蝠在窃窃私语,又像是无数蚂蚁爬向误入蚁穴的甲虫……
一块碎石被渗出的水从顶上冲刷下来,裹着一滴水砸在路明非头顶,弹了起来。路明非把手电一抬,光柱里小石子忽然裂开了,一根细骨一样的东西从里面伸了出来,然后又是一根,随着细骨舒展,扇面般的一排骨骼张开,细如蝇腿,骨骼之间黏着极薄的膜。这块石头居然长出了双翼,扑棱棱地试图飞起来!路明非惊诧莫名的时候,这个试图飞翔的有志气的石头撞在隧道壁上碎掉了。然后一只蝙蝠样的东西从碎屑中忽地升起,盈盈地上升,而后忽然加速,在空气里留下一连串的虚影。
路明非哆嗦着抬头,那些隐藏在岩石里的纹路,那些无数骨骼沉淀而成的岩页,那些交叠在一起再被时间压平的翼骨、胸骨、肋骨都在苏醒。岩页一层层地剥落,一层层的生灵复苏,它们是些浑身闪着美丽的古铜色光泽的动物骨骼,像鸟又像是长着膜翼的爬行类,一个比一个更加巨大。它们的翼端长着利爪,利爪如人手一样是五指,指甲锐利得像是剃须刀的薄刃。
那美丽的花纹其实是用无数死亡织成的!
路明非感觉到脸上有点湿,伸手摸了一下,满手都是血。他这才感觉到自己脸上已经多出了横七竖八的血痕,每一道都极细极微,那是骨鸟擦着他飞过时用刃爪留下的伤。越来越多的骨鸟聚集在他面前悬浮着,头骨的眼眶中闪着渴望的金色,好像是熊瞎子见了蜂蜜。路明非忽然想到这个东西是什么了!那是镰鼬!恺撒的言灵就是以这种妖怪般的生物命名的,此刻活的镰鼬就在他面前,这些东西……是吸血的!
他鬼叫一声调头就跑。此刻整个隧道已经成了镰鼬的乐园。成千上万蝙蝠般的影子在四面八方闪动,它们尖利地嘶叫着,像是哭泣又像是欢呼。
路明非绊在一根枕木上,扑面跌倒,成群的镰鼬蜂群般扑了上去。
“现在怎么办?”薯片妞脸色有点难看,“我们送他是去屠龙的,不是去当镰鼬饲料的!”
她们看不到路明非了,隧道里没有监控画面。
“问题不大,问题不大,”酒德麻衣深呼吸几下,“我早有准备,在他的衣服上使用了一种香料。这种香料是镰鼬所不喜欢的,就像大蒜对吸血鬼的效果,会恶心。”
“就是说镰鼬不会吸他的血?”
“公的不会。”
“那母的来了怎么办?”薯片妞快要崩溃了。
“镰鼬基本上都是公的,母镰鼬和公镰鼬的形态不同,而且很巨大,就像蚁后和工蚁之间的关系。几万只镰鼬才有一只母镰鼬,他再衰也不至于衰到这份上吧?”
如果此刻路明非能回答这个漂亮姐姐,他一定会认真地说:“至于!怎么不至于?衰起来那是没极限的啊!”
顶部轰然塌陷,巨大的骨骼坠落,在空中翻滚着,发出刺耳的嘶叫。无数镰鼬飞到它的下面奋力地托起了它,好像扛着王的灵柩。
巨大的骨骼缓缓地张开了双翼,摸索着找到了自己的平衡。它终于飞了起来,戴着白银面具的头骨深处亮起了金色的瞳光,它有九条颈椎,九个头骨,每个都发出不同的声音,有像少女般婉转、有像乌鸦般嘶哑、有像洪钟般高亢。以它为首,枯骨们围绕着路明非回旋,发出猎食前兴奋的尖叫,欢快得就像是找到腐肉的鸦群。
这是盛宴即将开始的隆重仪式。
路明非完全呆住了。镰鼬女皇轻盈地飞扑到他的身上,修长的翼骨把他整个环抱起来,结成一个骨骼的牢笼,精巧的后爪倒翻上来,刀刃般的利齿轻柔地在路明非双眼上拂过,动作之轻柔就像少女拥抱着亲人,在即将亲吻他之前合上他的眼帘。九个戴着银色面具的头骨深处都闪动着温情。
所有的镰鼬们都跟着它欢笑,路明非听不见它们的笑声,却能感觉到笑声汇聚为寒冷的气潮,从四面八方袭来。
在这个要命的关头路明非忽然想起陈雯雯,大概赵孟华如今也是这里的一条干尸了。他也挂在这里,世界上再没有其他人会相信陈雯雯说的话。
真孤独。
隆隆巨响惊破了镰鼬们的笑声,聚光笼罩在路明非身上,烈风压得镰鼬们逆飞。毫无疑问,那是一辆地铁列车以惊人的高速正冲向这里。镰鼬们似乎极其畏惧,瞬间从路明非身边散开,急速地避入黑暗中。镰鼬女皇却因为太过巨大,来不及解开自己骨骼织成的牢笼,只能惊恐地尖叫着,裹在路明非身上玩命地挣扎。
光和强风逼近,把它冲散为灰尘,就像是太阳升起扫除黑暗中一切的魑魅魍魉。
路明非死死地闭着眼睛,感觉着钢铁机械迎面冲来的雄伟力量,聚光灯亮得好像能把他的眼皮都烧起来。不过这样也好,被列车撞飞死得比较像正常人。
过了很久他才慢慢地回过神来。他好像没死,车灯的强光仍在面前,而“轰隆隆”的声音消失了。
路明非试探着把眼睛睁开一条缝,惊得退了一步。那果真是一列地铁,炽烈的蒸汽射灯就在他鼻子前亮着,但是却静静地停在他面前。它刚才以极速逼近,可巨大的动能在接近路明非的一瞬间消失了。锈蚀的折页铁门缓缓打开,还是漆黑的车厢,等待着这个迷路的乘客。路明非扭头看向周围,古铜色岩石里死而复生的枯骨都不见了,散落在地的只是一片红砖粉末。
他知道这次没的选择了,所以小心翼翼地摸上了地铁。铁皮车门在他背后吱呀吱呀地关闭了,列车重新启动。一片漆黑,路明非双手贴着裤缝,站直了,像根木棍似的竖在角落里,心里念叨:“你看不见我你看不见我……”
但这都是徒劳的。耳塞掉了,他清楚地听见老式车厢间锈蚀的隔门正被缓缓拉开,发出铁锈剥落的声音。
楚子航低着头,垂眼看着地面,站在暴雨中,准确地说,他站在下着暴雨的地铁月台上。
水从四面八方涌进来,屋顶、地面、通道口、通风口,总之能想到的地方都在往这里面灌水。楚子航全身湿透,正冒着袅袅的蒸汽。但是他好像并不因此觉得不舒服,多年一直保持的站姿还是很挺拔,修长的背影像是插在月台中央的一支标枪。
“小白兔二号是个‘不耍酷会死星人’吧?看他那个表情好像是在说,‘啊我就是来等地铁的’,‘地铁站里下暴雨不是很正常的事么?’”薯片妞看着监控画面。
“注意他身上的蒸汽。他急剧升高的体温正在蒸发衣服里的水分,他不是在耍酷,是在集中精神。他是个杀胚啊,意识到无法逃离之后就会更加冷静,大哭大叫没用的话,不如镇静下来做好全部准备。”酒德麻衣说着接通了麦克风,“C组,可以发车了。”
几分钟后,一列地铁溅着一人高的水花停在楚子航面前,车厢的门打开。
“你到底是如何控制尼伯龙根里的地铁的?”薯片妞问。
“都是老板教的,说起来很奇怪,尼伯龙根其实并不是个幻觉之类的东西,它有自己的一套规则。每一个尼伯龙根都不同,这一个很神奇地符合一套叫作《北京市城市轨道交通安全运营管理办法》的规则。”
薯片妞一愣:“尼伯龙根归北京市政府管么?”
“不,是说它拷贝了现实中的一些规则。它是一个扭曲的现实,和现实之间有不同的接口,它和现实的地铁一样发车由电路控制,我们可以切入它的电路控制系统,就像接入它的闭路电视系统。”酒德麻衣指了指监控画面。
她愣了一下。监控画面上楚子航动也不动,头也不抬,好像完全没有看见面前的钢铁长龙。
“喂!”酒德麻衣急了:“朋友,你想怎么样?给你调去这列地铁我容易么我?你在打盹么?还是准备静坐求援?”
“不可能,我让A组黑掉了他的手机,他现在打不出任何求助电话,110都不行。”薯片妞说。
直到列车的门“吱呀呀”地关闭,楚子航都没动弹。
“现在怎么办?”薯片妞问。
酒德麻衣摇头,“不知道,都是不听话的小朋友,真是麻烦!但是地铁不能等太久,虽然里面的地铁班次没有那么密集,但是等下去会跟后面一列撞上的。”
列车加速离开月台,这时楚子航忽然动了,鬼影一般地连续移动,加速跃下月台,跟在列车后狂奔疾步一跃而上,无声无息地贴在列车尾部,隐在隧道的黑暗里。
“果然是卡塞尔学院隐藏的王牌专员,”薯片妞倒吸一口冷气,“那么高速的移动,完美的计算和时机,不注意的话会以为他忽然消失了!”
“他这种人永远都游离在计划边缘,我们给他打开的门他绝对不会进,必然走后门!我早该想到!赞!”酒德麻衣说,“难怪三无妞儿都说如果楚子航全力以赴,她未必有绝对的胜算。三无妞儿那么傲娇,说这种赞誉的话对她比做一千个俯卧撑都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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