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婆的脸霎时间变得血色全无,眼神凌厉,嘴角抽动,原本眉目和善的脸显出几分狰狞。不过很快平静下来,轻轻拍打俊贤的背部,满目慈爱道:“傻儿子,还有娘呢。放心,苏青有娘替你盯着呢,你安心考你的功名。”
俊贤心思烦乱,下意识道:“不会,她最爱我……”
王婆有些后悔,默默地叹了口气,哄道:“是的是的,你想想看,苏青来我们家一年多,哪里做过什么出格的事情?”
俊贤像个孩子似的抽着鼻子,破涕为笑,道:“是。”
苏青收拾完毕,来到书房,见俊贤和王婆脸色有异,道:“怎么了?”
王婆亲昵道:“没事,你赶紧坐下歇歇。”朝俊贤丢了一个眼色,摇着蒲扇走开了。
俊贤板着脸,随便拿起一本书翻将起来,气氛有些奇怪。
终究是心不静,书一点也没看进去。晚饭后,俊贤见蜡烛即将燃尽,便放下了书,一言不发走到院里洗漱,正思量着待过会儿就寝时从何问起,只见苏青搬了她的枕头铺盖正往上房走。
俊贤忍不住了,道:“你做什么?”
王婆在上房猛烈地咳嗽起来。苏青怔了一下,低声道:“我搬去婆婆房里睡。”
一想到可能是苏青心虚,不敢面对自己,俊贤不由更加难受,瞪视着她正要说话,只听王婆高声叫道:“青儿,不早了,快来睡吧!”苏青应了一声,低头快步走了。
俊贤组织了一晚上的语言就这么落了空,心中闷得要死,上前一步拉住苏青,低声道:“干嘛要到娘的房里睡?”
未等苏青答话,王婆摇着蒲扇出现在上房门口,嗔怪道:“媳妇还不是为你考虑?如今天热,你又要读书备考,独自一个人清静些。再说了,青儿见我这几日不舒服,又不想影响你读书分神,和我住方便照顾我。”上前接过被褥,拉了苏青进房睡了。
王俊贤见母亲处处维护苏青,苏青却面无表情,并不示好,心里更加不是滋味。
(七)
公蛎顺利得以进入流云飞渡的后院正堂,见识了各种制作胭脂水粉的工具,品鉴了各种各样的奇花异草,并享用了一次她亲手调制的香茶,将王家的所见所闻、各人的言行表情详详细细描述了一遍。苏媚听了苏青的家事,沉默了半晌,只说了一句“路是自己选的,只要她觉得幸福就好”,并毫夸赞公蛎“办事得力、聪明能干”,激动得他几乎找不到北。但对于毕岸找过苏青一事,公蛎一句话也没有透露。他好不容易争得头功,可不能让毕岸抢了先。
又过了三五日,下了一场洒湿地皮的小雨,天气更加闷热,浑身黏糊糊的,还不如艳阳高照大汗淋漓来得痛快。当铺的生意依然不死不活,几乎没有什么收益。汪三财一天要叹个十几次气,山羊胡子一吹一吹的,看得公蛎心烦,便寻个由头讨要了些钱财,重新出了城。
不知不觉又溜达到了苏青家的绣庄附近。公蛎寻思,再探寻点关于苏青的讯息,显得对苏媚的事情格外上心,下次说不定便可进入她的闺房一观。
拿定主意,自己溜到绣庄旁的梧桐树后,变回原形盘绕在梧桐树茂密的枝干上,刚好将绣庄及至后院的情况看得清清楚楚。
苏青不在,只有王婆一人在做针线。公蛎等得无聊,不知不觉闭上了眼。
一觉醒来天已经黑了,城门关闭。当然,要想回城还是有办法的,不过公蛎懒得折腾,溜下树干,隐约听到苏青的说话声,便偷偷潜到院子里。
快到上房门口,闻到空气中残余的饭菜香味,公蛎转身进了灶房。
灶房里余热仍在,更加闷热。砧板上剩下半个烧饼,公蛎毫无食欲,转了一圈,见灶台最里的角落里放着一个小瓷罐,用一块小石板压着,隐隐发出香味,推开石板一看,里面有一块腌肉。
公蛎大喜,一口将腌肉吞了下去,将石板恢复原样,这才心满意足地然后顺着山墙根儿盘绕到上房的窗台上。
王婆不在,房间里点了一支小蜡烛,苏青正在缝制一件衣服,俊贤拿了一本书在读,遇上晦涩难懂的便同苏青探讨一番,或有精彩的句子邀苏青共读,偶尔相视一笑,一副乐融融的幸福美满景象。
公蛎不禁心生羡慕,慢慢滑下窗棂,离开了王家。
既然来到了城外,又是夜间,公蛎自然肆意妄为,先在路边泥塘里打了一阵儿滚,又跳到溪水中捉了几条小鱼,戏弄了一群正挤在一起睡觉的傻母鸡,只觉得四肢舒坦、浑身通泰,懒得化成人身去找客栈,又回到下午睡觉的梧桐树上。
公蛎正吊挂在枝桠上荡秋千,忽见王婆领着一个人回来了,鬼鬼祟祟的走到门口,交代了那人几句,自己回家绕了一圈,又出来,同那人在门口窃窃私语。
但这点声音可瞒不过公蛎。
王婆恭恭敬敬道:“道长,这就是我家了。”
来人是个中年胖道士,肥厚的下巴上稀稀拉拉留着些小胡子,一脸的不耐烦,道:“斩妖除魔,最好是正午时分,如今乌漆麻黑的,效果要大打折扣。”
王婆忙赔笑道:“道长您小点声。这事儿,我不想惊动儿子。不过今晚不用动手,您只要帮我确认一下便可。”
道士皱眉道:“确认何事?”
王婆看看左右,仿佛唯恐黑暗之中躲着什么怪物一般,待确定周围无人,这才吞吞吐吐说道:“我怀疑,我家媳妇是个妖怪。您给瞧瞧,可有妖气?”
道士眼睛一亮,惊喜道:“真的?快说来听听,我最喜欢听这些故事。”说完意识到自己失态,捋着胡子装腔作势道:“俗话说,知己知彼百战百胜。你要把来龙去脉讲清楚,我好一下探实妖怪的底细。”
王婆忙不迭地点头,有条有理地讲了起来。
王婆年轻守寡,同儿子王俊贤相依为命,依靠这个小小绣庄勉强度日。俊贤自小儿听话懂事,读书用功,十七岁那年便中了秀才,王婆更加严加管教,对上门提亲的一概拒绝,只盼望着儿子能皇榜高中、光宗耀祖,到时风风光光娶个大户人家的千金小姐。
不料去年上元节灯会,王俊贤不知怎么认识了苏青,被迷得神魂颠倒,要死要活的非她不娶。王婆无奈,只好同意苏青进门。
凭良心说,苏青这个媳妇还是不错的,心灵手巧,性子温顺。但王婆只要想起儿子的前途,便气不打一处来,处处看她不顺眼。越觉得她不顺眼,越是关注她的一举一动。就这么盯着盯着,渐渐发现她有一些异于常人的举动。
道士听得烦了,催促道:“你倒说说,到底是什么举动?”
王婆迟疑了片刻,自言自语道:“要说也没什么。媳妇在这边无亲无故,有时一个人孤单了些……”
道士恼道:“那你还叫我来做什么?”打了个哈欠扭头便要走。
王婆一把拉住,恳求道:“道长等等,我这就讲。”斟酌了一会儿,说道:“她来我们家一年多了,来路不明,无亲无故,将我儿子迷得颠三倒四。三个多月前的一日,我实在看不惯她在儿子面前的那个骚样儿,趁着儿子不在,骂了她几句。”
王婆虽不待见苏青,处处找她的晦气,但她对儿子同天下的母亲都是一样的。儿子喜欢,自己哪怕再讨厌媳妇也要忍着。同时,长期的寡居生活,也让她深知生活的智慧:要休掉媳妇,只能让儿子死心;如何让儿子死心,王婆采取的是不经意的渗透。当儿子的面,她对苏青和颜悦色、疼爱有加,但背地里对她言语冷淡而周全有礼,让苏青心情不爽又说不得。而且,她从不提出要儿子打骂老婆这种无理要求,对苏青做的不到的地方,她会挑到合适的时机借题发挥,既让儿子对苏青产生不满,又会臣服于为娘的大度。
王婆趁着俊贤不在家恶语相加,看到苏青闷闷不乐,心里又有些小后悔。
当时正值三月初头,最适合踏青游玩,恰巧第二天乡里组织青年才俊赛诗会友,俊贤也在被邀之列。苏青竟然不听王婆劝阻,换了最漂亮的衣服陪同前往,一直到傍晚才回。两人喝得醉醺醺的回到家里,俊贤又吐又闹,折腾了足足半宿,害的王婆要亲自收拾,自然又是心疼又是恼火,将苏青又加了一条不守妇道、懒惰贪酒的大罪。
半夜间,王婆不放心儿子,起床查看。趁着月光,也未点蜡烛,走到床前摸索着给儿子盖上被子,却发现苏青不在房中。
王婆本就怀疑苏青来路不明,如今更加憎恶。换了衣服,悄悄外出寻找,刚出大门,便看到苏青站在门口的池塘边,正在同一个人说话,但那个人却是个女子。
两人声音甚低,王婆只能听个大概。那个女子劝苏青,与其在这里挨苦受气,还不如回去,摆脱了这些俗事,逍遥自在,无忧无虑。
王婆疑心大起,更加怀疑苏青嫁入王家之前的身份,本盼望着她能说出一些露骨或者后悔的话来,自己好借机去儿子面前煽风点火,不料苏青却斩钉截铁道,她心意已决,做一个俗世人妻挺好,说完便回去了。
王婆跟在身后,看着苏青进了房,便躲在窗下。苏青先是坐在床边默默垂泪,接着翻箱倒柜,从柜子底翻出一件衣服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