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冲战车抛射出巨大的石块,呼啸着砸向城头,碎裂的血肉和迸发的尘砺在洛阳城头蕴成了一幕暗红色的气雾,鈎援云梯架在了城墙之侧,密如蚁聚的人群开始向上攀沿,城头浇下滚油沸汤,往往伴随着撕心裂肺的惨叫,一个个云梯上的人如同毫无知觉的顽石般重重的向下坠落。后续者继续跟上,扶着兀自烫手的梯脚,却在攀沿到半途之际,又是滚油沸汤兜头洒下,一样嘶号着坠落,如是往复,城下已经躺满了颅开脑穿,肢体变形的尸首。尸首的服色多是楮红色的晋军号坎,而在这些楮红色尸首之中,却也夹杂了不少本应是土黄色燕军服色的尸首,只是都和鲜血混在一处,远远望去,竟是触目惊心的一片赤影连延。
这是桓大司马北伐强攻洛阳的血战,这一仗从破晓日出之时直战到日铺夕时时分,晋军前赴后继,一次次发起山呼海啸般的猛烈攻势,而燕国的鲜卑军士却异乎寻常的顽强,如同在惊涛拍岸中岿然不动的礁石,一次次的击退了晋军的进攻。
然而,礁石终究挡不住骇浪怒涛的反复冲刷,严整的防御在现在显出了疲态,晋军在付出了惨重的伤亡之后,终于将鈎援云梯架在了洛阳城头,拉锯往复了几遭,晋军已然爬上了城垣,和燕军展开了近身搏杀。
看到这个情景,桓大司马总算轻轻舒了一口气,先是与燕国铁骑在洛阳城外野战厮杀,击退燕国铁骑之后,却遇上了固守顽抗的铜墙铁壁,但现在终于好了,攻城的军队和对方守城的军队已经肉搏起来,这代表着,守卫城池数量处于极度劣势的燕国军队将无法阻挡数众远远占优的晋国大军,在一番以多打少的惨烈搏杀之后,洛阳城头将毫无悬念的升起大晋的旌帜。
桓大司马此时正立在登高瞭望的耧车之上,一身重装甲胄,在渐渐西向的日头下熠熠生辉,身着掩心甲的公府剑客们如同石雕般一旁侍立。
“娘的,本以为这帮东胡蛮子就是策马野战的本事,想不到守起城来也了得,硬邦邦的老骨头一般,差点啃不动!”年轻的桓冲一脸烟尘血污之色,气咻咻的道,他是桓大司马的幼弟,才不过二十八九岁,今天便是他率领晋国的赤甲武卒打了个漂亮的聚歼战,将一向所向披靡的燕国铁骑一举击溃,本待趁势直下,却不想被这洛阳固若金汤的城防阻住了前进的步伐。桓冲几次冲锋不下,发了牛劲,做了轻兵死士一般就要冲在最前,还是桓大司马生恐他年少气盛,枉送性命,阵前换将,才让他到了这里来。
韩离看着这尸山血海的厮杀之景,倒没有动容,跟随大司马日久,早见惯了枪林箭雨,尸横遍野,他们十三剑客除了保卫大司马,在必要时也有突袭刺杀敌军负隅顽抗的主将之职,不过今天看来没有这个必要了,守卫洛阳的燕国主将到现在还没有露面,而这潮水一般的大军一旦涌入洛阳城中,恐怕那燕国主将非死即擒的下场也已成了定数。韩离收回了注视战场的视线,目光悄悄的看向大司马面上,大司马面容一如既往的坚毅,但是韩离却很清楚,大司马虽然现在看起来神色平静,但内心一定是非常激动的,洛阳是故国旧都,这克还旧都的消息若是传入南国朝野,又将是如何振奋人心的大事?便是朝中许多对大司马北伐的非议也会平息,对于大司马的意义更是非同小可。
所以,当大司马颌下的刚磔微微一动,嘴角止不住的现出一丝笑意来的时候,韩离就知道,洛阳城拿下了!
金铁交击的厮杀声已经被震耳欲聋的欢呼声所取代,大司马霍的转身,带的浑身甲胄铿锵作响:“走!进城看看!”径自步下耧车,韩离也是微微一笑,目光和几个护卫剑客对上,莫羽媚和超节豪都是如释重负的笑了起来,攻克洛阳,大司马心情大好,他们也一样感同身受。
几个人相视一笑,便即相随而下,就在韩离的前足踏在耧车的梯阶上的时候,募然心中一跳,一股若有若无的阴寒之气从身边掠过。
第041章克还故都
韩离还不算精擅降妖伏魔的法术,他只是在大军出征前,得甘斐传授了几手灵力运转之法,便似内功调息般,韩离每晚依言运法,月余下来,已经觉得玄灵之气大胜从前,对于妖鬼的感应也愈加的敏锐,就像这股突然感受到的隐隐约约的阴寒之气,韩离几乎立刻就可以断定,这是不属于人世的气息。
韩离在耧车的梯阶上蹬蹬几步,行至大半便一跃而下,双足才刚刚及地,警惕的目光就已然扫过四下,伴随着纵跃的风声,竟还有几丝不为人觉的雷电之光咝咝一晃。这是韩离控制灵力还未至收发自如之境,一运力之下,终是溢出了雷鹰之力来。所幸雷电之光一闪即逝,倒没令其他公府剑客看出异样。
“怎么了?惊隼?”紧跟着跃下的莫羽媚对韩离忽然的警觉有些诧异,却也不自禁的将手按在了剑柄之上。
阴寒之气倏尔无存,韩离用心探察一番,却再无行迹可寻,不由暗暗奇怪。难道是今日杀戮甚重,死去之人太多,以致阴魂离乱,才生出这股气息来?他自知玄功未臻化境,伏魔道许多门径还多有不通,既然未生出事来,也只得罢了。于是淡笑着摇摇头,向莫羽媚答道:“没什么,一个恍惚罢了。”
看大司马大步流星,在幕僚和部将的簇拥下昂然向人声鼎沸的洛阳城走去,韩离护卫职责在身,不再耽搁,向另几个公府剑客示意,快步跟上了大司马的队列。
一只褐头白颈的神骏猎隼雎雎叫着,雄健的身形划出一条美妙的弧线,自半空直掠到了韩离肩上,韩离轻抚隼羽,右手有意无意的却又在项间的珍珠项链上一抹。
震耳欲聋的欢呼还在继续,战场上余烟未尽,尸骸错杂,城上城下站满了兴奋的晋军士兵,兀自举着手中兵刃旌帜大声呼喝,数百名衣甲残破,满面血污的燕国士兵垂头负手,在晋军的押解下,从城门内鱼贯而出。
“拿住敌首了!”欢呼声中,一个浑身甲胄的将佐满面喜色的迎上,对着大司马拱手行礼。
大司马认出那将佐是冠军将军陈佑,此次攻打洛阳,正是他继桓冲之后担任前军主将。再看陈佑身边,一个身材极高的青年人被捆缚着,那青年人只上唇留着一抹髭须,耳下穿环,虽是满面污垢,却也掩不住那一股矜傲之色,身上原本名贵的裘衣貂氅此时也是多处破裂,血迹斑斑,显然经过了一场激烈的搏杀。不过真正吸引大司马目光的,却是这青年人身后一个渊渟岳峙般站立的汉子,那汉子穿着晋军裨将的铠甲,没有着盔,面上一片乌黑,尽是征尘掩蔽,看不出年岁,一双虎目似乎正小心翼翼的收敛威光,可偏偏就是这般低眉顺目的情状,却仍然令人觉得此人威势非凡。
“他便是敌首?”大司马信然一指,嘴角带笑。
“大燕国济北王慕容忠!”被缚的青年人抢先出声,双目炯炯,似乎是对战败被俘很不服气,然后又对着大司马追问一句:“你就是桓温?”
“放肆!大司马名讳岂是尔等败囚可直呼之?”大司马身后的参军伏滔立刻出声喝斥。
慕容忠面露轻蔑,冷笑不语,大司马却对伏滔摇摇手:“名姓就是让人喊的,不然取名何用?无妨无妨。”又对慕容忠微笑道:“不错,我就是桓温。”
“哈哈!盛名之下,其实难副!”慕容忠夸张的笑了一声,又恶狠狠地说道。
“愿闻其详。”大司马止住了边上众幕僚方欲作色怒斥的举动,面色没有丝毫改变,还是平静而淡然的直视慕容忠。
慕容忠看着大司马的目光,依稀觉得对方的从容淡定令自己的气势大为削弱,当下把心一横:“世人皆传你桓温用兵如神,天下无敌,我看却不过如此!看你这大军绵连,何止十万?我大燕国镇守洛阳之军不过三千,以三千对十万,仍然阻住你们这许多时辰,果然孱弱晋人,若我手中有精骑一万,便可保你们十万大军寸步难进!”
说这番话的时候,一众幕僚部将的眼中几乎都能喷出火来,年轻气盛的桓冲甚至苍啷一声,拔出了腰间的佩剑,却被身边的兄长桓豁止住。当真是东胡蛮子,已然是被俘之身,犹然如此凶霸狠恶,却偏偏这慕容忠所言是实,此次攻打洛阳,实是齐集了大司马麾下最为精锐的八万人,可在对敌仅有三千人驻守的洛阳城,晋军仍然付出了近万人伤亡的代价,苦战一日,才惨胜破城,众人有心反唇相讥,却找不出什么有力的理由来。
韩离冷冷盯着跋扈之色尽现于形的慕容忠,他是警跸职司,自然不会轻易开口,忽而心下一动,眼神越过慕容忠,直望向那身后的虎目壮士,他能感觉到,一股极为雄浑嚣荡的气势从那虎目壮士的身上散发开来。
大司马却恍如未觉,即便是慕容忠的咄咄言语也没有使他的面色有任何变化,只是淡淡道:“胡祸贻害,华夏凄哀,晋人雄心,老幼皆然。纵赴汤蹈刃,志不改,意不移,谈何孱弱?你现为阶下囚,又谈何强兵健勇?竖子之论!”
慕容忠哈哈大笑:“你们这些南方的绺子,便只嘴上的本事!你们等着,大燕国太宰大人立刻就来援军,让你们这些绺子一个个都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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