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时明月]横贯四方/捭阖本纪第二部 (独孤求哨)
盖聂当时便想这宝物或许另有玄机,不便留予他人,于是将郭开蓬乱的白发在脑后打成一个髻子,刚好把白璧藏于发髻中,然后浇上雪水,冻成一整块冰,连夜带回邯郸。他回城时并未想好该拿这东西如何,于是干脆当做祭品,和郭开的首级一并大喇喇地摆在供桌之上。后来冰块融化,众人进进出出,但谁又敢盯着一颗血淋淋的人头细看?如今公子嘉派人暗中逼迫,反令他拿定了主意——和氏璧虽然原属于赵国王室,但赵王迁本就是杀害李牧将军、断送井陉十万赵军的真正罪魁,他怎肯将宝物双手奉上?而公子嘉人品又如此低劣,难成大事。
盖聂原计划设法潜入敌营、制服秦军主将,软硬兼施,逼迫对方立誓不可屠戮平民——但此举十分冒险,将领周围必有亲兵部曲重重保护,如果时机不当,即便身手再高,恐怕冲不到中军帐前便会被当做刺客乱刀分尸。他想起在楚国时师弟关于随侯珠的一番议论:“师哥不信,自有人信;信的人倘若恰好是一方诸侯,那么区区一颗珠子也会有呼兵遣将、血雨腥风的能耐。”
无论关于和氏璧、随侯珠的那些传闻是真是假,至少公子嘉之类的王族贵胄十分笃信这个传言;相信秦王也不会不心动。如果他以“献宝”为名,自称知道和氏璧的下落,或许便可直接获见秦国将帅。此举虽缺了几分英雄气概,却多了不少稳妥胜算。盖聂自忖道:我是纵横一脉,以口舌取胜,本属正道。见到王翦,最好装作不会武功,令他失却防备之心;只不过我不擅此道,容易被人瞧破。若是小庄易地而处,大概必能装得毫无瑕疵。
他站在原地胡思乱想了片刻,自己也觉得好笑,决定之后再相机行事。又想到公子嘉急急派人来拷问,恐怕出城外逃之日近在眉睫;到时邯郸城中空虚,非陷落不可。他再三考虑,终于在后院掘地三尺,将和氏璧装在木匣内、埋入土中,做上标记。然后随意寻了间屋子,和衣而卧,养足精神,只待天明继续厮杀。
然而大约过了不到一个时辰,城北忽然传来密集的鼓点,接着是人喊马嘶,烟尘四起,火光燎天。盖聂凛然跃起,心道:秦军竟然趁夜攻城?还是说——公子嘉自开城门,突围冲出?他握剑跑出屋外,一路向着北面飞奔。城中虽仍黑暗,遥遥天际却比先前多了几分惨白。四面犬吠大盛,混杂着慌张失措的脚步声、尖叫声、悲鸣声。而那些本来无处可居的流民、乞丐,更是扶老携幼,胡乱奔走,不知可往何处。盖聂见道路十分混乱,只得跳上屋顶,向北远眺。只听城门附近喊杀阵阵,马蹄踏踏,震地而来。从北到南,一团高低起伏的呼喝,如凄厉的北风一般在人群中扫过:
“邯郸城破了!邯郸城破了!!”
此时终于破晓,东天朝阳升起,洒下金线万道。盖聂浑身一震,从心底生出冷意。
TBC
第50章 五十
殇之章七
这是邯郸作为国都的最后一日。
朝露中混合了烟尘、泥土和血肉的腥气。城中到处是人喊马嘶、兵戈交击之声。秦军极有攻占城池的经验:入城后,速度最快的骑兵立即分散成小队、沿着街道奔驰巡逻,掌握全城的情况;接着不穿铠甲的轻步兵快速推进,若遇抵抗,则吹角为号,通知主力;最后重甲兵逐一占据宫室、武库、仓囷、监狱、大小官员的府邸等等。除北门以外,镇守东、西、南三门的禁军很快便发觉己方正腹背受敌。尽管赵人骨子里的勇毅刚健在生死关头再次爆发出来,守军虽遭遇两面冲击,不得不退下城墙,却仍在狭窄的街头巷尾奋死作战。但因精锐已被公子嘉突围时抽走,余下的老弱残兵很快便被分割包围,屠戮殆尽。
秦军攻城数日,许多房屋都已被从天而降的矢石砸坏。城中百姓大多躲藏在损毁不太严重的屋顶下,紧闭门窗;但也有不少人因为惊惶恐惧奔出屋外,拼命涌向城门,一路狂奔呼喊,甚至自相践踏。不管是士兵还是平民,但凡挡在秦军铁蹄之前的活物,都被视作对大军的威胁而消灭。一时道路上尸骨累累,令人目不忍视。
盖聂望见下方的一幕幕惨剧,双手反复握拳又松开:若是现在冲入战团,至多不过多杀几十个敌人,然后死在千军万马的冲锋之下罢了。他咬紧牙关,转身向赵王宫的方向奔去——城破之后,那是主将必须率先前往之处:处置王族,收缴国库等要事,都少不了最高将领的发号施令。
这一路他尽量不引起秦军的注意。但除了一般的步骑之外,秦军还派了不少罗网中的杀手入城,专门负责从高处搜索逃亡者,或者对付紧要人物身边的护卫。其中难免有人发现了在房上奔走的盖聂:他被公子嘉派来的刺客搜身时,被脱去了甲胄,此刻穿着一身灰白布衣,十分显眼。
盖聂从一座官邸的琉璃顶上跳跃至一座瓦房的屋脊。底下有人在大喊大叫:“要命的快抛下兵器,伏在地下。”同时背后已有不知多少支弩箭一齐射到。他拔出九死,一一挡开来箭。倘若在平地上被这么多弩箭手围攻,哪怕轻功绝顶也难保不失;但目下恰恰是在城内,道路错综复杂,盖聂在拥挤的民居院落中攀上爬下,伏低窜高;秦人的弓弩手只听得叮叮之声不绝于耳,白衣人却有如水面映出的倒影,一晃便消失了。
盖聂方才摆脱了好几支秦兵的追击,前方却是一片较大的空地,没有任何遮蔽之所——此处原先是邯郸的集市之一,地上横七竖八地倒着些畜栏、死去的牛马。一小撮赵国残兵被秦军逼入此处;他们排成双圆阵,高举着长矛大戟,与数目两倍于己的敌人对峙。圆阵的中心却是一群无路可逃的流民,多半是妇孺老人,紧紧地挤在一处。
秦军摆盾形阵,盾牌手在前,三排弓弩手在后。一个秦国军官骑在马上,对前方的守军冷笑道:“你们现在放下武器,跪地求饶,我便只杀前排。若是不降,一个不留!”
他的用意十分阴险,却是希望后排赵军为了活命主动杀死前排战友,或者前排防备着后排攻击,自相残杀起来。然而赵人回答他的,却是山一样的沉默。
忽然,后排一名老兵用嘶哑的嗓子吼出一句:
“长平之后,有死无降!!”
此话一出,赵国这边的人群便立即沸腾了。区区几十名赵国士兵,同声同气地发出震天的吼叫;连身后的流民中也有不少跟着大喊起来:“……有死无降!!”
“要的便是你们不降。”那军官不怒反喜,微微笑道:“一个人头可值一级爵位,一个俘虏却分毫不值。我这些部下的战功,都要落在你们身上。”他说着举起一臂,挥下便是放箭的讯号。
便在这时,他感觉自己颌下拦着一道狭长冰冷的利器,鼻端钻入一丝未曾擦拭干净的血腥。一个平静如水的声音在他脑后说道:“让你的人先放下武器。否则,我亦一个不留。”
自己的马后什么时候多了一人?秦国军官的额角冒出冷汗,他的部下更忍不住惊呼起来——他们近在咫尺,却谁都没能阻挡此人的行动。他像一阵风那般快,又像一片雪那样轻;他用剑身挽住军官的咽喉,并不见多少恶腾腾的杀意,却另有一番不容置疑的气势。
那秦国军官深吸一口气,牙关磨得格格作响,开口时,声调依旧冷毅坚定:“呵呵,赵人不会降,难道秦人便会么?!”
他猛地拔出腰间匕首,雪亮短锐的刀光如毒蛇之牙一般向身后的胁迫者刺下;盖聂侧身一让,手腕微带,九死已划开对手的侧颈。伤口汩汩地喷着鲜血,那军官的右臂却猛挥下来,含混不清地喊出他最后的军令:“放!”
秦军军纪如山,即便眼睁睁地看着将领身死,最优先考虑的也是命令。两排弩手一齐放箭,赵军阵中立即倒下一大半;流民中亦爆发出妇女婴儿的啼哭声。
间不容发之际,盖聂身体翻倒到马腹之下,接着猛然窜出;在后方的弓弩手重新装箭上弦之前,他的剑已经横扫过七八颗头颅。赵国那边的残兵亦不顾一切地一拥而上,双方陷入混战。盖聂发挥所长,来回腾挪,剑走轻灵;他知前方另有恶战,此时必须节省气力,因此从不直接劈砍甲胄,剑尖专往脖颈、双目等柔软之处轻点疾挑。身着铁甲的秦兵虽对弓箭的抵抗力高了许多,但移动的迅捷上便明显吃亏,许多人只觉得迎面冷风拂过,随即便捂着双眼在地上打滚。
双方形势很快倒转。秦军失了指挥号令之人,难免不知所措,无法变阵掩护;而盖聂又杀伤甚多,大大勾起了赵国守军的战意;他们本以为必死,此时自然不顾一切,多杀一人算一人。最后市集中的百余名秦军竟全军覆没,赵人付出的代价虽然惨重,却反倒有不少幸存者。但秦国的传讯兵临死之前奋力吹响号角,不远处很快传来接应的脚步、马蹄声。
“都散开。南面有不少空屋,你们设法躲进院内,不要出来。”盖聂对众人喊道。赵国幸存的守军、流民此时都奉他如天神,自然领命散去。
盖聂深吸一口气,最后看了一眼地上的胡乱倒毙的秦赵士卒,心中郁郁难解。他尤其恼恨那个军官临死前还要发出放箭的命令,却又不得不佩服他的勇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