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时明月]横贯四方/捭阖本纪第二部 (独孤求哨)
“我——尽力而为。”
卫庄压低眼帘,沉默地盯着面前人的双目。二人之间的空气抖然变得紧张。良久,他终于抛杯一笑。
“也罢,现在三年之期未满,我终究还欠着你份人情。”盖聂还想说什么,被卫庄以手止住。他整衣站起,与盖聂错身而过,大步向楼下走去。
“不过无妨;前路叵测,待你求生不得、求死不能之时,我的人情,便能还清了。”
TBC
第48章 四十八
殇之章五
半个月后,噩耗传到了邯郸。
井陉大败。十万赵军几近覆没。据逃回来的士兵回报,阵前换将本已致使军心不稳,紧接着李牧被害的消息又传到前线,诸军大哗,赵葱弹压不住,当夜便有近万人不顾军法逃离大营,甚至有将领带着整队士兵一同逃亡的。几乎就在同时,王翦命秦军发起总攻,井陉守军全线溃败,赵葱战死,副将颜聚不知去向。
赵国陷入一片惶恐。士兵丢盔弃甲,流民携家带口,纷纷向南面奔逃;邯郸城内很快涌入了大量逃难的流民。另一方面,城内却有不少富商权贵花费重金贿赂门吏,带着细软逃出王都。如此进进出出了几日,宫中终于发出诏令,邯郸全城戒严,除非手持王城禁军发出的凭照,无论昼夜,都不许人随意出入城门。
这道命令究竟是不是赵王发出的,如今已经不再重要。秦军一旦拿下井陉,立即挥师南下,邯郸眼看便要再次陷入重围。危亡关头,幸有公子嘉支持大局;他自领上将军名号,握兵符,开幕府,召集禁军、城防的大小将领共议守城之事。连守在李家的盖聂亦在受邀之列。
盖聂身为斥候营统领,军中职位约与校尉等同,类似这样重要的场合,原本是没有资格列席其中的。但意外的是,公子嘉对他礼遇非常,将他的座次安排在左下首第三席,并亲自走到面前问候。
“原来这一位便是千里追凶,为武安君报仇雪恨的义士,今日一见,果然一派英雄气概。”
公子嘉身长八尺,生得魁伟英武,行走的步态尤其优美,气度令人心折。但盖聂对他仅仅是躬身施礼,一言不发。自李牧死后,他对赵国王族已经失望透顶。就算将军之死是郭开与秦人一手策划,但作为盟友,更换面君地点如此重大的事,公子嘉与春平君事先却没有传递一点消息,不得不令人怀疑他们的用心;若说他们也全然被蒙在鼓里,在宫中没有一点眼线,那便很难解释郭开出逃后宗室怎能以如此之快的速度控制王宫,架空赵王。因此,无论眼前的公子嘉表现得如何谦和有礼,也很难获得盖聂的信任。
就在此时,他感到两道冰冷的目光从近前传来。原来公子嘉背后站着一名中年男子,此人身材短小,皮肤微黑,几乎完全被公子嘉高大的身躯遮住;但盖聂意识到此人是个相当棘手的人物。常人视人,视线一般首先落到面部;只有训练有素的刺客,先看的却是人的咽喉要害,然后是双手和双足。立于公子嘉身后这人的目光,恰是如此。
但比起此人,似乎藏在屏风之后的二人,更为深不可测。那两人隐匿气息的本领极为高明,若不是进门之时察觉到一闪而过的某种铁器的反光,几乎连盖聂都无法发现他们的藏身之处。
公子嘉见盖聂态度冷淡,心下有些薄怒:他出身尊贵,自小便前呼后拥,威势无比,最近一段时日更是形同国君,却不想眼前这人的态度并无一丝胆怯畏缩,亦无谄媚献谀之意,暗暗纳罕;于是面带微笑,双手扶起盖聂。“不必拘礼。嘉生平最敬重盖卿这样的血性壮士。”说着他环顾四周,揖礼道:“国家危难,守卫王都之事,还需仰仗在座各位之力。”
诸将皆起身回礼。入座后,公子嘉不再客套,开门见山地说起目前的战况,“秦军仅王翦一路便有近二十万人,井陉一战他们的损失很小;以前线探子推算的速度,秦军先锋恐怕不到三五日便能抵达邯郸城下,而城中守军加起来还不到万人,情形的确是十分危急。诸位可有守城良策?”
“是否要征发城中年十六以上壮丁,将他们全部充入军中?”沉默片刻后,一名禁军小将率先发言道。
“如此,人数确实多了,但时间紧迫,这些平民来不及经过训练,并不能作为战力。”盖聂道。
禁军将领如赵笪等人不料他位卑而言重,皆侧目以视。不想公子嘉倒是赞成了他的说法。“正是。我们的确需要征发一些壮丁,但只可充作民夫,用于加固城墙、输运物资、挖掘壕沟和地道等。正面抵御秦军的进攻,只能依靠军中精锐。”随后他命人挂出一张邯郸的城防图,仔细解说各段城墙的防备工作,城内外道路和人力的准备,以及守城时各种箭矢、土石、木材、石灰、绳索等物的输运和分配。盖聂见他调度有方,颇有大将之风,心中不禁对他大为改观。不过还有一个最为关键的问题。
“不知城中粮草,可以支持多久?”
公子嘉沉吟道:“我已派人去各个仓囷计量估算,原先预计还可支持半年之久。但前几日城中涌入不少流民,恐怕粮谷的耗费会加剧。”
他并未提起运粮去代郡之事,盖聂心中一沉。即便他所言非虚,作为王都大城,如此仓储仍嫌太少;毕竟秦国曾有围城三年的先例。
此刻又有人问道:“不知公子是否送出使者,向齐燕魏楚等国求救?”
“使者早已送出,但至今只有燕国一路送来回报。燕国太子与嘉乃是旧交,他答应亲自率兵来援。只要我们能支持三个月,燕国的援军定会赶到邯郸城下。”
“三个月……似乎还是有些……”
“是啊,毕竟秦军势大,而守城禁军久未与人交战……”
诸将窃声议论,面色俱是十分沉重。公子嘉长叹一声,忽道:“为今之计只有令边军南下,以为策应。”
盖聂心中悚然一惊,先前一直迷迷糊糊的事物,仿佛拨云见日,抖然清楚了——李牧南下之前,在雁门留了两万边军巡守。这是防止匈奴大举侵掠的最少兵力。只要李牧活着,这两万人绝不会动;而只要李牧一死,兵权易手,再收买拉拢几个将领,这两万边军便成了赵嘉手中可以动用的最后的棋子。
从这一点看来,公子嘉从李牧之死中,获益已是不小。
“边军南下……若是匈奴趁机犯边劫掠,要如何抵御?”
公子嘉道:“心腹受患,便不计四肢之小疾。我国可派遣使者,以金帛贿赂匈奴几个部落的头人,暂且稳住他们。另派人持兵符向云中、雁门调兵,命他们十日之内全军整备,救援邯郸。”
禁军诸将面面相觑了一阵,其中一人终于开口道:“公子所言极是。要守住邯郸,这是唯一的办法。”
余下的人亦纷纷出言赞同。盖聂心知已经无法改变公子嘉的决定,只得沉默以对。
众人又议论了一些布防的细节。公子嘉将守护四座城门的主将和人手一一安排妥当;正对秦军锋芒的北门,将由他亲自率兵迎击。最后,公子嘉解下腰间玉玦,掷于地,慷慨道:“赵受秦之辱久矣!先有长平血仇,后有井陉之耻;赵嘉不愿献国以降,誓守邯郸,城在人在,城亡人亡!”
诸将皆拜于地,涕泗横流。“我等愿戮力同心,共御国难!”
盖聂同样跪地领命,心中却始终有些疑团未解。他本性忠厚,并非多疑之人,然而最近先是见证了李牧惨死时的种种蹊跷,令他大受刺激,既愧且恨;后又在“暖楼”中受卫庄提点,令他对公子嘉、太子丹这些王族贵胄的城府和手段略有所知,因此不得不防上一二。将领们各自领命散去之后,他特地留了下来,向公子嘉讨要一副出城的凭证。“在下知道戒严令不可轻犯,但武安君灵柩如今尚在邯郸,其孙李左车想要扶灵归葬代郡祖墓。还望公子网开一面。”
“盖卿言重了,此乃天经地义之事,嘉怎会从中掣肘。”公子嘉含笑道。
回到李家后,盖聂立即将出城凭照交给李左车,并让百金勇士随行保护他前往代郡。李左车本人却不情愿,道:“眼看秦军将至,军中兄弟都要奋死守城;左车不能为国效力,却在此时离开邯郸,心中惭愧。”
“正是因为秦人将至,大战在即,你才必须离开。待到秦军围城,飞石箭矢齐下,若是将军的遗体毁于战火,我等才皆是罪人了。”
经过余人的轮番劝说,最终李左车只得命家仆收拾行装车马,垂泪与盖聂告别。但当初随李牧南下的三十六名百金勇士倒有大半不肯离开国都,包括四位头领;他们一并投入了建在北门外的“天弁营”。
井陉溃败后,不少赵国残兵逃往代郡、雁门甚至关外,只有数千人返回了国都。这些人中一部分本就是邯郸人,因为担心亲人才逃回此处;另一部分则是坚定的爱国之士,败逃对他们来说只是换一个阵地重整旗鼓,继续以性命报效国家。公子嘉也毫不客气地命他们全部驻扎在城外,打算在秦人的先头部队刚刚到达的时候给予迎头痛击,这便是天弁营。但在这样的突袭之后,因为兵力的绝对悬殊,这支队伍必将陷入绝地,恐怕一个都不能幸免。因此可以说,天弁营中,人人都是死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