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时明月]横贯四方/捭阖本纪第二部 (独孤求哨)
夏启听到“道家高人”时眉峰一皱,道:“所以你便认定奸细是我?难道那日没有第二人碰过你?”
“的确没有。诸位也是习武之人,应当能够体谅在下:如果不是特别亲近之人,只要靠得太近、触及护体真气,都会本能避开。直至今日我才想明白,那日的一出滑稽戏,不仅是给李牧将军看的,也是特地演给在下这个小人物看的:利用几个残废之人,不但能警告将军,亦可激怒在下,从而自然而然地布下咒印而不被人怀疑。之后再引我等入郭府查探,趁乱发出毒针,可谓毫无破绽。”盖聂说着,连自己的后背都有些发冷。这个对手委实可怕。若不是遇到鹖冠子,纵使他身怀绝顶剑术,熟读百家兵法,也会死得不明不白。
“除此此外还有一件旁证。我自从想到下咒之人只有你,便回溯前事,又想起那夜我们入府救人,也是夏兄自告奋勇先去探路,而后房中便突然传来惊叫声,泄了我们的行踪。如今想来,你究竟是去探路,还是故意触动机关,发出讯号?”话未落音,鲁句践便“啊”了一声,似有所悟。
盖聂继续道:“在下想通先后,便请人立即传信到军中。司马将军没有即刻点破你,只因他还想找出军中有谁与你传递消息,互为接应。所以他将你困在深山之中,又令许校尉暗中看管;不想你倒是十分沉得住气,这数月来都按兵不动。”
鲁句践忍不住插话道:“那为何司马将军将我也派来此处?莫非同样信我不过?”
“抱歉,我想司马将军必然也有他的考量。此人内力深厚,身手非常,寻常军士看他不住。只有鲁兄这样的高手,才不会被他轻易骗过耳目。”
实际上盖聂心中也模模糊糊地有些揣测,司马尚此举应该还有别的计较:如果只将夏启一个人掉开,此人何等精明,定会心中提防;而将一个与他同时投军、又同时被选为百金之士的人放在一起,却会令他一时摸不准上头怀疑的对象究竟是哪个,从而暂且放松警惕。
鲁句践听到这里,脸色略好了些,但仍是担忧地看着夏启,“虽然葛老弟说的都……都有些在理,但鲁某还是以为,夏兄绝非此样人。这几个月我们一直在一处,这里头兴许还有什么误会……”
夏启也道:“若不是葛兄提起,在下都快忘了宴会上的事。那日碰到葛兄,纯属偶然。可听葛兄的意思,在下当时阻挡葛兄出手竟是为了下咒,这未免也太过玄奇。可惜在下委实不知该如何辩白;在下对阴阳家所知寥寥,此前也从未听说过什么阴阳咒印——”
“夏兄对阴阳家的了解绝对不止‘寥寥’。毕竟阴阳家在秦国地位超然,听说有些弟子已成为秦王身边倚重的国师。你曾居于秦国宫廷之内,与阴阳家必有往来。”
“葛兄这是咬定我乃秦国间人了?”
“不错。” 盖聂目光灼灼地直视着他,“因为你不姓夏,而姓芈。”
大帐内顿时静了下来,只有浸了油的灯芯劈啪作响地燃着。
“芈?楚国王族?”鲁句践喃喃自问道。盖聂踏前一步,压过了他的声音:“我这次南下,偶然见到楚王的兄弟公子负刍,其人的相貌与你竟有八九分相似;倘若不是血脉关联,世间绝不可能有这般的巧合!而后我又请人帮我查了楚国宗室的族谱,先楚考烈王第四子,恰好单名一个启字。而这位公子启从小便生养在咸阳为质,后来在长信侯叛乱时立功进爵,获封昌平君。敢问芈兄,身为楚国宗亲,秦宫重臣,却对我赵国之事如此用心良苦,居心何在?”
夏启,或者说芈启起先因为太过震惊而心绪不稳,不过很快平复下来,面上露出了一片释然又冷静的神色。他淡笑道:“秦王与我亲如兄弟,替兄弟办事,还需什么理由?”
“在下没有想到,昌平君出身高贵,又位极人臣,竟然孤身犯险,以一介剑士的身份混入我军之中,应该绝不仅仅只是为了打探军情这么简单。若在下猜得不错,你与姚贾、顿弱一样,是罗网在六国势力的牵头之人。”盖聂道,“这次在楚国我还听说了一个传闻,当年楚王病重,春申君为了帮助公子完摆脱秦人的控制,曾暗中召集一批江湖能人,护卫公子逃离咸阳,回国继位;那批江湖人中便有“十剑”之一的小越女。如此想来,从一开始,你想要杀我,就不是为了帮助季孙龙,而是因为我说出了你的师门来历;你担心我从别处得知小越女与楚国王室的渊源,从而推断出你的身份,因此必须率先下手。”
芈启哼笑一声,并不言语。这样的态度已是默认了一切。
盖聂摇头道:“在下居楚时日虽短,但所见闻者,皆是秦楚之间的血海深仇:怀王枉死,屈原投江;鄢郢曾为汪洋,夷陵化作焦土。近数年来,公子负刍与屈、项等大族交好,征兵待战,合纵五国,誓与秦人一决生死;昌平君也是王室之后,为何反助秦人对付自己的同胞兄弟?”
昌平君呵呵大笑道。“负刍不过是鼠目寸光罢了。以六国的腐朽不化,怎能抵挡大秦万千铁骑?”
“飞鸟尽,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难道在昌平君眼中,侍奉秦王,便能长久?”
“天下大统,九州广袤,秦王即便登天子位,亦不能将宇内的所有琐碎事务一一管尽。为了社稷安稳,自然要分封兄弟,镇守四方。秦王早已暗许,待大业一成,我才是今后唯一的楚王。”
“原来如此。”
盖聂没有多说,也不必再说。话至此处,他已大抵看清了昌平君。世上总有些人,眼中所欲,心中所想,没有一样与你相近;仿佛从头到尾都在截然不同的路上行走,只在大道交汇的一瞬,成了彼此的障碍。对于这种人,口舌自然也就成了多余。
可谈者,唯刀剑而已。
两人的双手此刻虽仍垂在身侧,却已成对峙之势。无形剑气在狭小的军帐中不断凝聚,有如黑云盖顶,风雨欲来。昌平君能否一举突破数人的合围,盖聂能否在一招之内拦住此人,全看出手的一瞬间。
眼下情形,表面上看,盖聂以多对一,占了优势;然而绝顶高手如芈启与盖聂者,一旦交手,旁人不但很难插入战团,且以盖聂的性情,他人说不定反会成为他的掣肘。正如卫庄所说,他的顾虑太多,破绽也就更多。而芈启所顾惜的唯有自己的性命,他深知盖聂的弱点,可以为了逃脱而无所不用其极。
越是面临强敌,对时机的判断便越是谨慎。一时间二人僵持不动,仿佛连呼吸都变得比往常精细,目光将对手的全身都罩了进去:眼珠的转动,肌肉的起伏,手指的震颤,再微小的变化落入对方眼中,都可能成为出手的讯号。
就在此时,芈启注意到盖聂的视线向斜后方偏了寸许。机会稍纵即逝。他右手猛然搭上剑柄,雪亮白刃方抽出一半,却听身后一身异响,一张结实大网从天而降,将他全身罩住——配合盖聂在旁一拉一抻,竟将他捆得动弹不得。
“你!”昌平君双眼圆瞪,不提防后面一人以足尖点中他的膝弯,将他踢倒在地。他这才明白,刚才盖聂眼神微动,竟是在向自己身后的人发讯号!
身后人是谁?原来就是盖聂的老上司,过去的伍长,如今的许校尉。
昌平君听见的那声响动,是许校尉将案上的竹简摔落在地,这便触动了盖聂事先布置的机关。可以说芈启自从一入营帐,他所站的位置,身体的朝向,便都在计算之中:盖聂故意从他后面进帐,一方面可以堵住出口,另一方面则是要令他面向自己,再以真气压迫诱导,使昌平君以为他随时打算出剑,对身后之人的行动便未做过多提防。
在昌平君以及许多人心中,盖聂一向是个忠厚纯良,顽固愚蠢的老实人;虽然剑术高明,却不擅长搞小动作,很容易被算计。他万没想到,盖聂不但没死于咒印之下,而且在再会时连剑都不出,反用一个小小的机关便擒住了他。其实盖聂的顽固,并非众人所想的愚笨不知变通,而是坚持去做他认为是正确的事情:如果某事上他认为使诈是对的,那他就会果断地使诈。
兵者,诡道也。
此刻昌平君躺在地下咬牙切齿,盖聂与许校尉相视一笑,心中都松了口气。先前山鬼内部有过议论,大多人都认为以昌平君的身份,在赵谋划甚深,如果仅将他暗中处死,未免会失去许多情报;但以此人的阴险及不知底细的阴阳咒术,想要活擒他,恐怕代价极为沉重。幸而在鬼谷求学时,盖聂对机关术有着额外的兴趣,读过不少墨家典籍,再加上他天生喜爱手工劳动,虽然不敢自比墨家的机关大师,但一些简单有效的小型陷阱却不在话下。
原本以为事情已经解决,盖聂却在此时嗅到一丝不详的气息。
的确是……气味不对。
他觉得太阳穴一阵抽痛,猛一摇头,眼前一阵模糊——心中暗道不好,赶紧有如潜入水下一般闭绝口鼻之息。虽然大略猜到有人施放毒物,但时机掌握的如此巧合,可见此人分明也在帐内!
前方忽然传来一声闷哼。紧接着是血的腥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