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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历史]覆水 (竹下寺中一老翁)


  苻宏心中叫苦不迭,也不知苻坚这几日到底怎么回事,仿佛对自己格外关切,动不动便考校自己几句,最后还总是能找出话茬斥责一番。可若是说对自己苛责太过吧,又分明是一片爱之深责之切的慈心。
  “回王父问话,”苻宏迟疑道,“儿臣以为,长安城池之固、街市壮美可堪当世之最。”
  苻坚一听,已知定还有下文,便故作阴沉,“哦?”
  苻宏壮着胆子道:“可太学的鸿儒们教导儿臣,要俯察民生,儿臣囿于宫闱之中,除去偶尔跟随父兄征战,几乎不曾身至市井。故而长安城百姓生计如何,货殖通财如何,儿臣并不知晓,王父此问,儿臣怕是答不出了。”
  苻坚笑道:“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我看太子答得甚好。”
  此时慕容冲仍低着头,一旁的苻晖没见过肤白如此之人,便一直偷眼瞥他,正巧被苻坚抓了个正着。
  想起苻晖后来战慕容冲屡遭败绩,最终竟羞惭自尽,苻坚不由蹙眉,“晖儿,慕容冲,你们以为呢?”
  苻晖吓了一跳,却又紧张得不知如何作答,一旁的慕容冲低眉顺眼道:“远胜邺城。”
  苻坚点头,命身旁的致远给他们每人百余钱,“你们自去吧,寅时回宫。身边的近侍全部留下,朕会让朕的亲卫贴身护卫你们。”
  见几人还愣在原地面面相觑,苻坚不由得笑出声来,“平日里都让你们研习汉学,想不到最后圣贤之道不曾学会,腐儒的习气倒是沾染了遍。”
  此时几人才如梦初醒,纷纷行礼告辞了。
  慕容冲遥遥坠在他们身后,只觉得苻坚此人莫名其妙到了极致,可又不敢违令,也便只好在市集上来回张望。
  苻坚自己进了一家酒肆,边将还未批阅完的奏折细细看了,边听酒肆的路人闲谈。
  “听说了么,恐怕又要打仗了。”说话的怕是个汉人,此刻正满面惊恐。
  他对面那人也是一声长叹,“不是才灭了燕国么,怎么这次又是哪里?怕不是仇池吧?这日子,何时才是个头啊。”
  “唉,真是后悔当年没跟着南渡……”
  “赵兄慎言!这一路千难万险,未必就能全身而至啊。只能说宁做太平犬,不做乱离人,古人诚不欺我。”
  身旁的致远吓得面如土色,苻坚却神色不变,轻叹道:“他们说的不错,你是未见过流民惨状……”
  他阖了阖眼,耳边仿佛依旧萦绕着惨痛哭嚎,眼前仿佛还是断壁残垣,鼻尖仿佛还能嗅到焦土血腥之气。
  天色依稀又暗沉下来,酒肆里的闲言闲语悉悉索索在耳边萦绕不去,苻坚只觉胸闷气短,方振作起来的精神又被过往阴翳所囿,无法挣脱。
  他猛然起身,端着酒杯站在窗口俯瞰街市人群,越发觉得自己这缕不知来处更不知归处的游魂与这尘世并无半分牵系,也不知哪日上苍发觉了这个谬误,便将自己收回去。
  就怕到最后不管如何小心翼翼,不管如何筹谋打算,到底还是空梦一场。
  正消沉丧气时,一个熟悉的人影闯入视线。头戴嵌宝紫金冠,身着忍冬纹石青锦衣,于千千万万人中,慕容冲总是能让人一眼望见,然后再难相忘。
  慕容冲攥着方才给他的银两,正在一铁匠铺,好像是看中了一柄宝剑,问过价钱后撇了撇嘴,一副受尽了委屈的模样。
  苻坚禁不住笑了笑,随即笑意便猛然僵在面上——前世自己便是爱煞了他这副娇憨之态,恨不得为了他上天揽月下海捉鳖,甚至当他开始骄纵无忌时,还能一而再再而三地多次纵容。
  他哪里想到,他生平最后一次纵容便是将长安城拱手相让,从此死生相隔,黄泉碧落再未得见。
  慕容冲又三三两两地进了若干铺子,将那百余文钱花了个干净,正当他准备回宫时,却被个小乞儿抱住双腿。
  苻坚又摇了摇头,慕容冲生平喜洁,哪里能容忍这等贱民碰触自己?上一世有一走卒不慎碰到他手,当场他便将那人手生生砍了。
  果不其然,慕容冲一脚将那乞儿踹开,又拔出腰间佩剑。
  苻坚目光一凛,取了身后卫士弓箭,搭弓对准慕容冲身旁客栈桅杆。
  就在慕容冲欲动手时,不知瞥见了什么,竟硬是忍住了,只将那乞儿踢开,转身离去。
  苻坚缓缓将弓放下,顺着慕容冲的目光望去,见是那乞儿的母亲抱着个孩童,正痴痴傻傻地笑着。


第五章
  “去,将慕容冲唤来。”苻坚对致远淡淡道。
  致远是知晓他与慕容冲那夜荒唐事的,此刻难免面上透出了些形迹,“是。”
  见他隐含忧虑的模样,苻坚想起上一世直到临终都是这个忠心耿耿的内侍守在身旁,不由得心内一暖,“不管他日后如何,也不管鲜卑一族日后如何,此时他只是个孩子。”
  尽管不甘,致远仍叫小黄门将慕容冲叫来。
  慕容冲周全地行了个大秦的礼,便低眉顺眼地站在一边,心道这老色鬼到底色心不死、按捺不住了,又想起慕容暐让他为了大燕忍辱负重,难免自怀身世、一阵悲凉。
  苻坚指指几案,让他坐下,“王子这一路可有所得?”
  慕容冲早在邺城时便听闻苻坚喜好汉学,尤其推崇孔孟之说,便投其所好道:“臣一路所见,万民乐业,忻乐太平,实乃圣人之治也。”
  苻坚知他违心,也不戳穿,“那王子买了何物?”
  慕容冲愣了半天,取出一小小的荷包。
  “你可知你今日这一身,约莫多少钱?”
  慕容冲垂首看了看,“五百钱?”
  苻坚摇头,淡淡道:“万钱,足够在长安城郊购置一宅,够买十头羊、百匹布、二百石米,够一户小户人家活一整年。”
  慕容冲就是再鲁钝,也明白苻坚是在教导他民生多艰,立时道:“臣奢靡无度,臣惶恐。待回府,臣便效仿帝后,褪去华服,只着布衣……”
  苻坚摆摆手,“朕并无此意,凤皇不必多想。”
  慕容冲抬首,神情有些惊诧,苻坚这才想起,似乎此时慕容冲还未告诉自己他的小字……
  “凤凰鸣矣,于彼高冈。梧桐生矣,于彼朝阳。尽管燕国已然不在了,但慕容氏还在,你阿姊还在,你自当勃然奋励,切莫辜负你双亲对你的寄望。”
  慕容冲不知他要有多寡廉鲜耻,才能口出此语,明明不久前还将他如同娈童一般狎戏,现下又是一副循循善诱的长者之态,他极力忍住胸中的怒火,冷声道:“臣谨遵教诲,自会勉力进学,他日为陛下效犬马之劳。”
  苻坚将他面前的酒杯取走,命人为他换上醴酪,“不仅是为朕,亦是为了你自己。魏文曾言,天下未有不亡之国,未有不掘之墓。魏是如此,晋是如此,燕也如此,有朝一日,大秦也是一样的。”
  他言辞之直白,语气之淡然,让慕容冲生生愣在当场,而一旁的内侍与亲卫早已纷纷跪下,噤若寒蝉。
  周遭的食客们为此处肃然所惊,也纷纷停箸,向此间张望。
  苻坚笑笑,示意他们都起身,“这有什么不能说的?朕……我会尽力守住这家业,但世事无常,若有哪个无双国士看中这宝器,那也无可奈何。到时候尔等若有一身才华,大可不必空负,另投明主便是。”
  见慕容冲已然镇定下来,秀挺鼻尖上满是细汗,苻坚只觉好笑,“你也是一样,天下纷乱,正是英雄辈出之时,大好男儿自当有一番作为。”
  慕容冲实在不知该说些什么,也便诺诺应了,好在诸位皇子也纷纷尽兴而归,苻坚又将方才问慕容冲的问题挨个问了遍,考校点评一二也便各自回宫。
  慕容冲与苻宏、苻晖二人一路,坠在他们身后,一言不发。
  倒是苻宏对慕容冲拱手道:“初来长安,你怕是有些不适,若是下面的人有所怠慢,王父又忙于国事、无暇过问,你知会孤便是。”
  慕容冲故作受宠若惊,“罪臣岂敢劳动殿下?殿下折煞臣也。”
  苻宏笑笑,“听闻王子文武双全,大家都在太学读书,常来常往,互相讨教,日后精进得快些。”
  “我是不懂王父,”苻晖嘟囔道,“氐族男儿本就是马上得的天下,何必要去学晋人那娘子般的作态。”
  慕容冲虽不识得此人,只知他是个王子,但对他这话倒是颇为赞同,忍不住点了点头。
  苻宏蹙眉道:“王兄此言差矣,若是让王父听见,定然不喜。”
  苻坚此时已有七子四女,苻丕、苻晖均比苻宏年长,不过因苻坚推崇汉人的礼义教化,才将嫡长子苻宏立为太子,两位年长庶子心中难免不忿,故而听得苻宏犹如训斥一般的言语,苻晖的性子也便上来了,冷声道:“不喜便不喜吧,横竖在王父跟前,咱们说什么都是错的。”
  说罢,他对二人拱了拱手,便拂袖而去。
  苻宏面上有些难堪,强笑道:“见笑了。不过师傅教的那些汉人的东西,仔细想想,孤觉得还是有几分道理的。比如方才王父考校我们的‘惠而不费,劳而不怨,欲而不贪,泰而不骄,威而不猛’,不正是君子所为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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