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去的路上,两人依然没有交流过。
然而离家越近,暖暖的身体似乎就愈加紧绷。
Singto一直紧挨着他,自然能感受到他的变化。
在与目的地还有一段距离的时候,他便叫住了司机:“就在这儿停吧,我们现在下车。”
暖暖直起身来,似乎是愣住了。
Singto摘下他的墨镜,探过手去帮他擦了擦残存的泪水,与他迷茫的眼神对视了一会儿,才温柔地开口:“我们下车走回去吧。”
暖暖的意识终于清明了一些,也瞬间明白了他这么做的意图。
现在的他是需要好好调整一下情绪。
他一点都不想再被Jay看见自己这副狼狈的模样。
暖暖点点头,扶着Singto下了车,司机先生也早已经帮忙将轮椅从后备箱里拿了出来,还细心地帮他们打开放好。
Jay的住处有些僻静,到了夜深人静的时刻,行人就更少,等司机也离去,这条空旷的路上就只剩下他们两个人。
暖暖已经没再流泪,可是眼睛还肿着。
但好在夜色昏暗,也将他的不自在消去了大半。
推着Singto,暖暖走得很慢很慢。
可是看着Singto安静的背影,他的胸口却觉得充盈起来。
路灯不多,走上很长一段才能遇上一盏,可是每一盏都能将他们的身影渐渐叠在一起,就像是永远都不必分开。
开车几分钟就能走完的路程,他们走了许久,也还有长长的一段。
暖暖却在这时突然停了下来,将他的轮椅刹好,自己也走到一旁的台阶旁,与他坐在了一起。
Singto没问他为什么停下,看向他的眼神依然温柔。
暖暖又沉默了很久,才终于在这凄清的夜风中缓缓开了口:“小时候,我总喜欢缠着爸爸讲鬼故事。”
Singto的表情里有些诧异。
他没想到暖暖一开口,说出的话竟然与今晚的见面没有关系。
“每次讲到深夜,我就闹着说害怕,不敢在我们的房间睡觉,要爸爸妈妈陪着我。”
暖暖抬起眼,眸底似乎又有泪光闪烁:“其实两个人在一起,有什么好怕的?我只是知道,如果我去了爸妈房间,剩下Arthit一个人,他肯定会怕得要死。”
他看向Singto,眼神却空洞得让人心慌:“那时候我才7岁,7岁,谁的7岁会这么可怕呢?”
要说在这世上,有哪一个人是暖暖最不想让他看见自己这不堪的一面的,那这个人肯定就是Singto。
可是却又往往是在Singto面前,他才会情不自禁地想要把那个黑暗的自己和盘托出。
就好像是终于找到了一个可以让他不计后果的寄托。
Singto果然是个完美的倾听者,尽管屡次欲言又止,最终还是没有插一句话。
暖暖将视线转到一旁,如果一直看着Singto那闪亮的双眼,他好容易积攒的勇气恐怕很快就会消散。
“也许你已经在他们那里听说过,我小时候,走失过一段时间。”暖暖的声音很缓慢,也许是因为这些话真的很难亲自说出口。
Singto张了张口,出声宽慰:“他们……从来没有说过你什么,更不可能告诉我。”
在Kongphop和Arthit眼里,Singto和暖暖不过是两个素昧平生的陌生人。
哪怕在彼此面前,他们也不会说起暖暖的半点不是,更何况当着Singto的面。
可是这个答案却并没能让暖暖安心,他苦笑一声,眼角又下垂了一些:“我宁愿他们能多说几句。”
这样,他心里才能好受一些。
然而Arthit和Kongphop都不是那种人。
于是在这样的他们面前,他反而被衬托得更加阴暗。
Singto悄悄地握住他的手。
暖暖的指尖颤动了下,但是表情却有些木然:“我在外面流浪了整整八个月,六岁的生日,是在当时住的桥洞下过的。当时我的身边只有一个浑身臭烘烘的老乞丐——但也许,我也跟他一样臭吧,谁知道呢?人总是这样,看得清别人,看不清自己。”
Singto的力道大了一些,暖暖感觉到他的变化,嘴角甚至还往上弯了弯:“当时我躺在桥洞底下,看着远方天空中的星星,心里在想,Arthit一定有蛋糕吃吧,还有爸妈给他准备的礼物,可是我什么都没有,那天我甚至连晚饭都被那个老乞丐抢走了——你怎么能指望一个连温饱都无法维持的人懂得礼让呢?他肯让我也住在那个桥洞,就已经足够慈悲了。”
“我在桥洞下住了很久,久到自己也忘了到底住了多长时间,可是唯一清晰的,就只有那天的记忆。”
Singto的唇颤动了下,眼眶也有些发红。
可是暖暖始终不肯看向他的眼睛,自然也看不到他现在的表情。
“你是不是觉得我很可怜?”他苦笑一声,又深吸一口气,“如果你知道,当时是我故意躲着Arthit,才让自己走丢的,还会觉得我可怜吗?”
他终于转过脸,看进了Singto的眼底:“我故意躲着他,就是想让大人都知道,他也会做错事,他也不是事事都能做到很好,可是没想到自己实在是太笨了,一个人……就真的再也没找到家在哪里。”
其中的曲折当然不是这三言两语能说得清的,只是到了现在也没有再细细描述一遍的必要。
这简短的几句,就已经能将他当时与年龄不符的心机表达得一清二楚。
Singto果然愣了一下,怔怔地看着他。
暖暖不敢细想他的愣怔是因为什么,却没打算就此停下。
他就那么盯着Singto的眼睛,一字一句地,继续说了下去:“我不喜欢他无论做什么都比我做得好,不喜欢大家都把我当成他的附属,即使害得自己走丢了,也没觉得后悔……我流浪的那一段经历,实在是没什么值得同情的。与其说我是受尽颠簸,倒不如说是那段颠沛流离的生活,完全激发了我的黑暗面。”
暖暖的眼圈也有些发红,可是却没有一丝表情,看上去就像是在讲述别人的故事,其中的跌宕起伏都与他无关:“我曾经用砖头拍过一个比我大好几岁的男孩的头,打完他,我就从那一带逃跑了,跑了整整一夜,甚至都不知道自己走的得是什么方向。后来,我还敲断了跟我一起住在桥洞底下的那个老乞丐的最后几颗牙……”
暖暖又笑了笑:“你能想象吗?一个六岁的孩子,手段就那么残忍。”
Singto想要张口说些什么,可是暖暖却心慌地阻止了他。
他知道,但凡Singto表现出一点点厌恶,剩下的话,他这辈子就不可能再说出口。
这些阴暗得难见天日的心思,即使在觉得他配合度很高的是心理医生面前,他都藏得好好的。
可是现在,他却在要自己爱的人面前都说出口。
也许说完之后,他们就要形同陌路,再也没办法像以往那样相拥而眠。
“你每次都说,无论我什么样你都喜欢,可是你大概想象不到,某一面的我到底有多可怕。你见过Arthit的,应该知道,他是个很好的人,从小到大……从小到大,我都像个魔鬼一样,侵占着原本应该属于他的人生,他喜欢吃的东西,喜欢喝的饮料,感兴趣的乐器,要好的朋友……一切的一切,就连他爱的人,我都想过要夺过来。可是即使这样,我依然没办法取代他,因为他就是他啊,我再怎么努力,都不过只是一个想要代替却总也代替不了他的坏人。我这种坏人……难道你也会爱吗?”
暖暖终于流出了眼泪,可是他很快就抬眼看向星空,妄图让眼中的泪水原路返回:“从开始到现在,你说过的每一句话,我都记得,但是如果你想要收回,我也不会怪你。因为说那些话的时候,你根本没有真正了解,我到底是怎样的人。”
想说的话都已经说完,暖暖的心底却无法平静。
他一边明白,任何一个了解他所有的人,都不可能再喜欢他,一边又抱着那万分之一的期待,期待Singto依然会像以往那样坚定地告诉他,无论哪一面的他,他都喜欢。
与Singto相处并没有很久,可是在这短暂的日子里,他却仓促地尝遍了爱情当中的酸甜苦辣。
心脏还没适应上一种滋味,便被追着赶着地进入到下个选项,几乎让人无法承受。
但这个黯然的结局,却是他早就预想过的。
只是,如果不是今晚突然看见Arthit和Kongphop之间的相处,他肯定不会这么快就将最深处的自己剖开一般地,摊在Singto面前。
然而今晚,看着那两个被他耽误了许久的人终于尘埃落定似的幸福着,他突然觉得,再像以往那样自私地耽误着Singto的人生,有多不负责。
Singto突然从轮椅上站了起来。
暖暖吓了一跳,下意识地害怕他会跌倒,赶忙站起身来,将他牢牢扶住。
可是这样的姿势却又让他有些窘迫。
这么亲密的相触,实在不像是两个正在考虑分手的人应该有的。
Singto却在下一刻,就紧紧地抱住了他:“我很开心。”
暖暖茫然地在他怀中,仿佛听不懂这四个字究竟是什么意思。
“我以为还需要很久,你才会把自己的纠结都告诉我……我承认,你的话确实让我吓了一跳。你是把自己说得很坏没错,可是我好像是脑子出了什么问题,就算是这么坏的你,我也只觉得心疼……要是我没有比你小这几岁就好了……这样我就能在那时陪着你,一起流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