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短暂的静默后,木盆里的鱼苗发生了变化。
它长大了。
字面上的意思。
红鲤的幼崽是灰色的,长大后颜色便鲜艳起来,此时的鲤鱼身上会形成红与白交织的花纹,深深浅浅点缀,而花纹的模样和分布,俨然决定了它们的身价。——毫无疑问,荒川之主给自己安排的,是非常完美的花纹。
“吾已是成鱼了。”
不是鱼苗了。
此为荒川之主含蓄的反驳。
……所以说为什么还在坚持锦鲤的设定?
对此漠不关心的埃兰收起纸鹤,伸出手指戳了戳变大的锦鲤。
期间,荒川之主试图躲避,但一来木盆体积不大,二来埃兰戳得太准,还是中招了好几次。
麻木脸。
它放弃抵抗了。
埃兰疑惑地看着盆里,“怎么不玩了?”
“……”
原来他们刚才是在玩吗?
荒川之主不想说话。
如同能够变作成鱼的面貌般,它的力量正在逐渐恢复,可还是比不上八神的。那种奇异的、充满了毁灭力量的黑色火焰,即使是全盛时期的自己也要避其锋芒。
妖怪是很直白的生物。
强者,方能获得尊重。
如荒川之主这样的大妖怪,在这整个宅邸中,能让他正眼看的人只有一个,即是眼前的少年。连对着晴明,它也是居高临下、以一种“命运观测者”的角度来看待处在“命运长河”里的大阴阳师的,独独对少年,它无法兴起那样的念头。
荒川之主察觉到,自己的态度,甚至是仰望的。
为何会如此?
是在看到那白皙掌心里的黑色火焰之时?还是……更早呢?
鲤鱼陷入了深沉的思考当中。
从一张鱼脸上看出表情这种特殊的技能埃兰是不会的,或者说,认为自己不会。他搬起木盆,盆中水竟然没有一丝晃动,而后走向了自己的房间。
慢半拍的荒川·鱼:“汝作何?”
“去我房间吧!”埃兰笑得灿烂,“我们是朋友嘛!”
“……”
朋友:快要不认识我自己了。
夜叉开的门。
紫发的鬼显然是听见了少年的脚步声,但没想到他会端着一盆鱼,怔了会儿才道:“烤了吃吗?”
鱼尾一扬,准确地浇了夜叉一脸水。
“……”
夜叉笑着伸出了手。
鱼说话了:“愚蠢!吾乃荒川之主。”
鬼拿起了三叉戟,笑容愈发狂放,“那又怎么样?”
埃兰放下木盆,迅速设置结界保护桌子坐垫寝具等,开心地坐好,捧着脸一副打算围观的架势。
“……”
此时荒川之主的内心是崩溃的,它摆了个尾正对着埃兰,“汝有何话说?”
阻止你的式神啊!
在它灼热的视线中,少年眨了眨眼,迟疑地将双手握成拳头,左右挥了挥,“加油,你是最棒的?”
“……”
荒川之主觉得自己刚才一定是疯了。
身体内涌动着妖力,本是积攒起来好挣脱这包裹住它的无形气泡的,可现在,也顾不得了。澎湃的水系力量在房间内涌动,木盆里的鱼消失了,一旁出现了一个雍容华贵的男人。
浅淡的青蓝色皮肤,青蓝色和服包裹着修长的身材,头发像是鱼鳍般生长,头戴高帽,脸有妖纹,手执折扇,紫色的毛领像是水中珊瑚,其上游鱼摇曳。埃兰坐在男人背后,从他的角度,可以看到一条大大的青蓝色鱼尾,很好吃的样子。
不行,朋友是不能吃的!
丝毫不知道自己被“朋友”这个词救了一次,荒川之主折扇一扬,“无用之人,沉眠在漆黑的水底吧!”
“哼,本大爷才不会输给系蝴蝶结的家伙!”
书房中的晴明抬起了头。
他已察觉到庞大的妖力。
阴阳师搁下书卷,刚拉开门走了两步,便听到小白惊慌失措的叫声,“小心,晴明大人!”——他被迎面而来的门板击中了。
第35章 阴阳师
兵荒马乱。
“晴明大人!”
“晴明没事吧?”
“都怪小白没有保护好晴明大人!”
不管埃兰是否比晴明更强,都无法改变他一家之主的地位,这并非纯粹由力量决定。在不知不觉当中,已有不少人将阴阳师当成了主心骨,因此,在晴明倒下的时候,他们在惊讶之余还有惶恐畏惧,对未来的不确定促使他们都殷切地围在了阴阳师的周围。
——有的人,就是有这样的魅力,不知不觉中成为世界的中心。
闯祸了。
埃兰很快意识到了这点。
无论晴明平日里予人何等样的感觉,都无法改变“晴明是个人类”这样的事实。把这整个宅邸里所有的人类和妖怪拉出来排队,晴明绝对是身体最脆弱的那个。不但是个人类,而且也不怎么锻炼——
“都让开。”
神乐转身,“八神?”
“呜哇,晴明大人没有事吧?”
“都让开。”
更为低沉和温柔的嗓音,仿佛微风拂过树梢,与此同时,空气中却有种锋锐而阴郁的力量出现了——
荒川之主迅速地化为鲤鱼回到了盆里,连瞪夜叉一眼都来不及,而作为门板飞出的罪魁祸首,夜叉忐忑不安地站在埃兰身边,最为直观地感受到了那样的力量。和两人的第一次见面时一模一样的力量。
犹如光明所无法照耀的深渊,晴明所在的区域被笼罩起来,排斥了所有靠近的人。
“兔兔……动不了……”
“怎、怎么了?”
最靠近阴阳师的山兔、座敷童子失去了声息,坠落在地。
小白浑身的毛都炸了。
管狐过来蹭蹭它,神乐也摸摸它的头顶,似乎早有预料道:“她们只是昏过去而已。”
惠比寿若有所思地瞧了瞧少年,又瞧了瞧女孩,招呼魔蛙和萤草将两只小妖怪背扶到一边——蝴蝶精已经被晴明派出去了。
坐在金鱼上的老爷爷摸了摸胡子,“人类晕倒的时候,围住他确实不对……”要通风啊。
小白:是这个问题吗?
“我没事。”
温和的声音响起来时,众人都大大松了口气。
短暂的昏眩过去,晴明在埃兰和神乐的搀扶下坐了起来,“只是突然眼前一黑而已。”然后就被围住了。见到四周的景象,晴明哭笑不得,他看向埃兰,“八神,能扶我回卧房吗?”
“嗯。”
少了木盆,阴阳师的房间看起来更为协调。
这是典型的和室。
地面铺上叠席,空间被拉窗和隔扇所包围,纸糊的拉门无法阻拦天光的透入,形成幽玄而明亮的环境,清爽宜人。晴明对着镜子照了照额头上的伤,又轻轻碰了碰,“咝”地倒吸了一口冷气。
微微泛青,很快会转紫,这个位置乌帽遮不住……看样子,要在家中待几日了呢。
也好,反正他不打算外出。
“要不要……叫萤草来一下?”少年有些迟疑的声音轻轻响起。
式神之中,萤草是草木所属,拥有治疗的力量,是稀少的存在。而自己……埃兰看着自己的手。纵然失忆,可当他起了“治愈晴明”这个念头时,身体便再清晰不过地告诉了他:治疗从来和他没有关系。——那是隶属于光明的力量。
“没关系的,只是一点小伤。”晴明柔声道。
而且,萤草的“治愈之光”,对这种没有损失的血气的、小小的外伤,可不起作用啊。
现在想起来,阴阳师还觉得有些丢脸。
居然正好被砸中了……
昏眩、耳鸣,都只持续了很短的时间,偏偏弄得好像出了什么大事一样,这样的柔弱程度,只怕堪比养在深闺的姬君了吧?不期然地,他想起源博雅暴露在外的、结实的胸腹肌肉,有些淡淡的羡慕。
示意八神靠近些,晴明微笑:“介意告诉我,发生了什么事吗?”
非常简单的经过。
夜叉只见过鱼苗,不认识成鱼,他说的那句话本也并无恶意,但以荒川之主的高傲,又怎能忍受地位在他之下的妖怪的挑衅?恰巧,夜叉也是个桀骜不驯的性子,还有个唯恐天下不乱的主人。
接着发生的一切,便顺理成章了。
晴明:“……”
他深刻地体会到,养孩子是一件多么艰难的事情了。
为什么书房里的书,没有哪本对这方面有所涉猎呢?
阴阳师长长叹了口气。
“我设了结界保护好家具,但忘了门……”埃兰的声音细细弱弱的,见晴明不说话,忍不住趴在他怀里,仰头,“对不起,晴明。”黑色的眸子湿漉漉的,水润剔透,诚恳又真挚,谁又能狠下心责怪?
晴明扶额,却忘记了额头上的伤,再次倒吸一口冷气。
埃兰乖巧地贴着他,就像可爱的小狗般,缠着主人撒娇,见他痛了,歪头道:“要不要吹吹?”
“不用了。”
对于少年突然其来的乖巧,阴阳师很有些不适应。对于八神的真实身份,他有好几种猜测,但无论哪种,都是需要仰望的角色。等八神恢复了记忆和力量,不会为此发怒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