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液顺着嘴角流出,流至下巴,脖子,浸湿衣服,他白日里被砍伤的伤口被酒液浸泡。
疼到极致,便也忘了疼。
伤到极致,伤却不会忘记。
会结痂,会留疤,会成为身体的一部分,永远无法抹去。
身后有人声传来,酒窖的门被推开。
一个人站在门口。
这个人本不应该站在门口。
因为这个人是不应该能走路的。
十几年来,他一直面对他人都是以坐着轮椅的残废姿态出现。
可是现在他却在走路。
那两条完好无缺的腿支撑着他的身体,让他站在殷少湖身边。
一个一直遵守着一个规则的人,他人在一天改变了他的规则,那便表示这个人即将要有更大的改变。
坐轮椅的萧别离突然站起来了,那他接下来会做什么?
殷少湖不知道,他只是在喝酒,一口接一口。
萧别离见自己的出现没有引起殷少湖的注意,只好开口道:“借酒浇愁愁更愁。”
殷少湖抱着自己的酒坛,醉眼迷离:“之前我不知道乐乐山为什么那么爱喝酒,今日我却知道了。”
萧别离一笑:“知道什么?”
殷少湖像是看稀世珍宝一样看着自己怀里的酒:“酒呀,真是个好东西,只要一口,便能□□,忘却凡尘俗世,忘却一切痛苦。”
萧别离道:“一口便可解脱,可是你喝了怎么多酒,却还是如此的痛苦。”
殷少湖道:“痛苦?什么痛苦,我在笑啊,老板我在笑啊,怎么会痛苦?”
一个努力扯出来的微笑出现在殷少湖那张哭丧的脸上。
喜与悲,被殷少湖强硬地结合在一起,更加相斥,更加怪异。
血腥气与酒味,混合在一起,这是一种很神奇的味道。
就像悲伤与洒脱,勉勉强强糅合,却又迅速分离。
洒脱自在洒脱,悲伤却更加悲伤。
萧别离将殷少湖手中的酒坛拿走,殷少湖伸手想要去够,却扑了个空,眼看就要趴在地上,萧别离只好一手拿酒,一手扶着殷少湖。
将殷少湖扶起坐好,殷少湖又歪歪扭扭想要倒下,萧别离只好将殷少湖靠在自己身上。
那坛酒被萧别离放到远处,殷少湖是再也够不到了。
殷少湖靠在萧别离的身上。
不知道怎么地就想起了他带着傅红雪去看夜景的那晚。
那个时候他也是靠在傅红雪的腿上,慢慢听着傅红雪用他柔和的语调和他说着他的事情。
十八岁的傅红雪,自幼生活在雪山的傅红雪,只有母亲的傅红雪,初到边城的傅红雪,被自己直白地追求到窘迫的傅红雪,说着不喜欢自己却又在关心自己的傅红雪,还有,明天就要和马芳铃成亲的傅红雪……
殷少湖又想喝酒,可酒已经没有了。
萧别离道:“明日就是傅红雪与马芳铃的大婚之日。”
这个残酷的事实又被萧别离提醒了一次,殷少湖简直想要直接离开。
他自欺欺人想着只要不听不看不想,这就不是真的。
萧别离说出来了,这件事就不是假的。
殷少湖声音悲戚:“萧老板,说点别的吧,我不想听这个。”
萧别离道:“你却必须要听。”
殷少湖一脸抗拒。
萧别离强硬道:“当初你为了让我救傅红雪,答应我会为我做事,傅红雪我救了,现在到你回报我的时候了。”
殷少湖一顿,忆起了当初自己为了救傅红雪而答应的事情,长叹一口气道:“好,你要我做什么?”
萧别离道:“你一直都知道我是在装残疾。”
不是疑问,而是肯定,萧别离知道殷少湖知道自己的秘密,殷少湖装作不知道,他便也没有深究。
现在他的秘密即将不再是秘密,他便也无所顾忌。
殷少湖醉眼倒影着萧别离的样貌,在殷少湖双眼那里的萧别离,是个英俊的中年男子。
他本该是风光无限,潇洒桀骜的斑衣教继承人,却被一个小人强加的无名之罪导致了斑衣教的覆灭,一场大火,无人生还,自此斑衣教湮灭于江湖。
侥幸逃出的他,改名换姓,在自己的仇人面前俯首做低十几年,像个可悲的失败者,像个低到尘埃里的蝼蚁。
十八年了,今天他的一切布置已经完成,只等明日马空群女儿的婚事,然后,将那个冠冕堂皇的小人的面具揭露,让他为他的一切赎罪。
萧别离透过殷少湖的眼,试图去寻找那个十八年前的斑衣教少主,可是只剩下一个被铜臭气熏陶的商人。
萧别离苦笑:“我装了这么多年,没想到了我不装的时候了,我却改不过来了。”
太多的酒让殷少湖脑子混乱,他靠在萧别离的身上,呼吸清浅,像是要睡着,呢喃问着:“老板……你还没说要我……帮你做什么事?”
萧别离道:“你应该知道的,是和傅红雪一样的事。”
听到傅红雪这个名字,殷少湖的醉意瞬间消失:“你也要杀马空群?”
萧别离道:“是。”
殷少湖问:“为什么?傅红雪杀马空群是因为杀父之仇,你与他有何冤仇?你不是他的手下?”
萧别离苦笑:“呵,一个人当牛做马时间一长,别人就不把这人当人看了。一个人在成为另一个人的附庸之前,他总是有自己的身份,那他为什么要抛弃自己的身份成为另一个人的小跟班或者小喽啰呢?”
殷少湖道:“因为另一个人身上有他想要的东西。”
萧别离道:“而我想从马空群那里得到的,就是他的命。”
殷少湖对着萧别离一笑:“恰好,我也想要他们的命。”
他们,指马空群和马芳铃。
殷少湖疯了,为了傅红雪疯了。
他想要杀了夺走傅红雪的马芳铃。
萧别离也是一笑:“那就合作愉快。”
第27章 边城
夜。
傅红雪睁着眼,没有睡觉。
明天就是万马堂马芳铃与他的婚宴。
万马堂的下人已经将大红喜袍为他准备好,放在了桌上。
这件衣服,本来是该慕容明珠穿的。
可是他死了。
明天这件衣服就将穿在他身上。
明天也将是马空群家破人亡之日。
紧张,紧张到傅红雪的手心都在出汗。
难受,难受到傅红雪的心脏难以舒缓。
为什么难受?
因为殷少湖。
白日里殷少湖痛苦而绝望的脸一直在他的脑海里回转。
傅红雪的本意不是让殷少湖痛苦,可是他的所作所为却是让殷少湖痛彻心扉。
看着孤零零的月,傅红雪在想,那个孤零零的人会去哪里?
房门突然被推开。
傅红雪看到了背对着月光站在自己面前的人。
那个人的脸还是隐匿在面具下。
整个身形无比的神秘。
他道:“我听说你要成亲了。”
沉静的声音,如古井无波,如临山之石。
傅红雪道:“是的。”
蒙面人走过来,他看到了桌上的喜袍。
脚步一顿,问道:“什么时候?”
傅红雪道:“明天。”
蒙面人语气奇怪:“明天啊……”
突然间走到傅红雪身边,两手撑在傅红雪脸颊两侧,将他禁锢在胳膊与墙壁之间,蒙面人道:“你知道我有多难受吗?”
靠近之后傅红雪才闻到这个人身上有巨大的血腥味以及酒味。
他黑色的袍子甚至被与血液混合的酒液浸湿。
傅红雪皱眉:“你受伤了。”
那人像是在笑:“对啊,我受伤了,受了很严重的伤。”
傅红雪关切地看着这人:“你需要包扎一下,否则你的伤会溃烂。”
蒙面人道:“溃烂与否,已经无所谓了,我有一处比这里更难受呢。”
傅红雪问道:“哪里?”
蒙面人捂着心口,语声沉沉:“是我的心呢。”
乌黑的眼睛一直看着傅红雪,把傅红雪看到有些发毛。
那双眼睛里含着许多傅红雪不清楚的东西。
可是傅红雪想要去了解。
于是傅红雪便问:“为何会痛?”
蒙面人道:“你为何不问问我,为何要在你被万马堂关为阶下囚之时,在夜半闯入万马堂寻你,拥着你为你保暖?”
傅红雪一怔,颤抖问道:“为何?”
因为我恋慕你,我不想看到你受伤,不想让你一个人孤零零待在那寒冷的牢房。
蒙面人不答,而是又问道:“你为何不问问我为什么会知道你的踪迹,时时刻刻跟在你身边,每当你受伤被害之时我会挺身而出,恰巧救你?”
傅红雪闭目,往事一幕幕流转在眼前,他问:“为何?”
因为我恋慕你,我不想要你的身影消失在我的眼中,我便一直跟着你,一直追随着你的身影。
蒙面人再问:“你为何不问问我与你这几日的相处,为何一直蒙着面,不让你看到我的真容?”
傅红雪垂眸,问:“为何?”
因为我恋慕你,所以在你说了我不能够出现在你面前的时候,我便照你说的做了,我永远不会违背你的要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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