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又不是没有俸粮!”
“是哦,韩老爷,你上次答应了要扛一袋子面回来的,面呢?”
“——去集上给你买!”
十四日的集市并不是什么大集,但因为赶在上元之前,总有些卖过节的新鲜玩意的,所以人倒是很多。吴非果然没拿了东西来卖,背了一个空的背篓,跟韩君岳凑在挤挤挨挨的人群里,兴致盎然地把那些摊子一个一个瞧过来。韩君岳想着的灶糖,吴非倒是看见了,那小瓜模样的一个就要二十铜钱,可把他心疼坏了。韩君岳急着要上去买,吴非拉拉他衣袖,“二十个钱……都快能买只鸡了!”
“一年不就吃这么一回……哎呀哎呀,我买!”
韩君岳高高兴兴地拎着个纸包回来,还不忘数落吴非:“别小气了,鸡哪有这个好吃!”
“……那你以后别惦记着家里的鸡!”吴非瞪他一眼,转头去看旁边摊子上的纸灯笼。韩君岳偷笑一声,瞧见前面几步有个卖果子的,赶紧凑了上去。摊子前面已有个人站着跟摊主说话,韩君岳本没注意,一听到那声音,不由得睁大了眼睛转头去看——
“不行不行,你这也太贵了,又不是什么稀罕东西,你卖这么贵,我不买了!”
“怎么不稀罕?橘子还不稀罕?你找找这集上还有第二家的吗?”
杨沐泉手里抓着两个青皮橘子,气鼓鼓地跟人家讨价还价,“一个钱一个橘子?一个钱我都能买三只蛋了!漫天要价……没你这么卖的!”
“你不买拉倒啊!给、给我!”那老乡也瞪着眼,一把夺过杨沐泉手里的橘子,“走!别挡着我摊子!”
韩君岳万分尴尬地站在旁边,眼看着杨沐泉“哼”了一声要走,结果转身过来正对着自己。刺史大人也愣了一下,却半点没有不好意思,脸上一副可亲的笑容,上来拍拍韩君岳的肩膀,“韩……师弟,巧啊,你也来逛集?”
“哎、哎……”韩君岳微微弯腰行了个礼,杨沐泉正好上前压着他的肩膀,低声说道:“你看看,一个橘子卖一文钱?太贵了!太不像话了!”
韩君岳虽则心里疑惑,但被刺史压得只能连连点头,然后眼角一扫,看见吴非正拿了一只纸灯笼站在不远处,四下里张望着找他。韩君岳不禁一下“啊”出了声,杨沐泉皱着眉看了看他,顺着韩君岳的眼神往前瞧去,吴非正好也看到了这边,目光在杨沐泉身上逗留了一会儿——
韩君岳看见刺史大人脸上成了一种古怪的模样,他像是要笑,嘴角牵扯起来,抽动了几下,半途中却又不笑了。杨沐泉皱着眉头,嘴唇颤动,想要说话,也说不出来,整个倒是副想哭又想笑的样子。韩君岳只觉得杨刺史抓着自己肩膀的那只手更紧地掐了掐,对面吴非盯着他却是一脸茫然,继而——过了一会儿——才恍然大悟似的,“杨……杨兄……杨、杨沐泉!”
韩君岳哀叹了一声,心里想,完了,完了。
二十六、
“杨兄……你、你是吗——”
吴非手里的纸灯笼已经掉在了地上,他一手悬在胸前,空空地抓了一下,又一下,眼睛紧紧盯着杨沐泉,笑了起来。他笑得连连摇头,一边笑一边跌跌撞撞地走过来,杨沐泉早已撇开了韩君岳,犹疑地转过身去面对着吴非,他皱着眉头,紧紧抿起嘴唇,慢慢伸出一只胳膊去,然后就被吴非一把狠狠攥住了。
“……杨沐泉。”
吴非轻轻地笑着叫了他一声,好像才终于确认了这人的身份似的。杨沐泉抬眼仔仔细细地端详了一会儿面前的脸——他有十多年没亲眼看见过了——吴非更瘦些了,更黑些了,眉眼边上更粗糙些了,但他还是一眼就认了出来。杨沐泉伸手揽住吴非的另一只胳膊,终于也笑了起来,大喊道:“吴兄!是我啊!”
杨沐泉一边眼睛里淌下泪来,他赶紧胡乱擦了一把,伸手拍着吴非的胳膊,兴奋不已地问他:“吴兄,你怎么在这里的?来赶集的?”偏头瞅见了吴非背上的背篓,“哎,你不会是住在这个村里的吧!”
“我住在湖边上的村里,离这里不远的……快,别瞎逛了,回家说话去!”吴非一点不比杨沐泉冷静多少,高兴得脸颊通红,眼神发亮,一手牵起杨沐泉就要走。“小韩——”他转头叫了韩君岳一声,“赶紧,回去帮我烧晚饭!”
难得,眼里竟然还有我。
韩君岳傻站在一旁,已不知道是该笑还是该气,眼看着吴非拉着杨沐泉急急忙忙地挤开人群往回走了,还听着刺史大人好奇地问:“你跟这人很熟啊?”
“这是我们县的县尉,还是你的同门呢。”
“哎哟——”
杨沐泉已经走出去十几步,还回过头来意味深长地看了韩君岳一眼。韩县令浑身一悚,赶紧低下头去,正好瞧见了被吴非扔在地上的灯笼,慌忙过去推开路人,“哎让一让,小心!别踩了我的灯笼!”
他把那鲤鱼模样的灯笼抢回手上,仔细地吹了吹灰,提着往前走了两步,愤愤地觉得不甘心,又转身回到刚才卖橘子的那个摊子前面,掏出一把钱,气鼓鼓地喊道:“大哥,给我拿十个橘子!”
韩君岳一手提着灯笼,一手抱着橘子,在回去的路上走得很慢,早已被吴非和杨沐泉甩下了。穿过树林子到了湖边的时候,天都已经黑了。他这一路上心里忿忿不平,怨刺史大人不在州府里呆着,好巧不巧来赶集;怨自己多走了那两步路,直直撞见他,躲都没法躲;怨吴非看见杨沐泉怎么就这么高兴,从来没见他脸红成那样。韩县尉抬头看看屋顶烟囱里冒出来的烟,知道吴非已经在烧饭了,长叹一口气,进了院子,把灯笼挂在外墙上,拎着橘子推开屋门。杨沐泉也不在里面坐着,韩君岳伸头一看,刺史大人正在灶间转过来又转过去,吴非忙着烧菜,竟然也不嫌他烦,还笑着跟他说话。韩君岳赶紧把橘子往桌上一丢,撩起衣袖,进到灶间里客客气气地请杨沐泉出去,“杨大人,灶灰呛人,您在外间坐着吧,这里让下官来就行了!”
“小韩回来了,”吴非把一大块生姜塞给他,“快切点姜丝出来——我就说让你安稳坐着,非要进来……快出去吧,这装不了三个人了!”
吴非说着把杨沐泉推到外间去了,刺史大人嘻嘻笑着还在跟他说什么,吴非转头进来的时候,扬着嘴角一脸喜色。韩君岳揭开锅盖看了看,瞪圆了眼睛:“你什么时候买的鱼?”
“跟小香娘买的,她正好拎了好几条回来。家里没什么菜,我们又走得急,什么都忘了买……”
韩君岳抽着鼻子闻了闻,酸溜溜地说:“这鱼还挺大的么……哎,我的糖呢?我的灶糖呢!”
“在外面放着呢,怕屋里热化了,你满心就会惦记这个!”
县尉老爷当没听见吴非嫌弃的口气,放下心去切姜丝了。两人在灶间忙活了好一阵子,突然又听见杨沐泉在外面伸着个脖子问道:“吴兄,好了没啊?我午饭都没怎么吃,饿得要命!”
“就好了就好了,我给拿个饼子,你先吃!”
“不用不用,做好了我等你一起吃,”杨沐泉站在灶间门口,手里拿着半个橘子,伸手就往吴非嘴里塞了两瓣,“我剥了个橘子吃,有点酸,一文钱一个真是坑死人了……你尝尝?”
吴非满嘴里都是又凉又酸的汁水,苦着脸好不容易咽下去,“这么贵!这些稀罕东西……小韩,又是你买的?”
“我——我没买几个……”韩君岳脸色一阵青一阵黑,举着个锅铲子挣扎辩解道。杨沐泉还在一边絮叨起来,“韩师弟,你不懂这个,这正月里的橘子,都是秋天趁没全熟的时候摘下来闷藏着,现在拿出来卖,因为稀罕,图个高价,其实都不好吃的。来,你尝一个——”
杨沐泉捏着橘子瓣也要往韩君岳嘴里塞,吓得韩县尉后退了两步,“不了不了,杨大人!杨大人自己吃吧,下官不用了!”
“哎,你这孩子这么见外,老叫‘大人’的,叫师兄就成了!”杨沐泉收了手,把橘子往自己嘴里一丢,“吴兄,我来帮你端菜。”
三个人七手八脚地把饭菜都搬到桌上,吴非一个人久了,家里的碗碟都没多少,三个人同桌吃饭,少不得把灶间各样盆盆罐罐都拿出来用上了。韩君岳正坐在杨沐泉对面,不愿看他,只能闷着头大口咬饼子吃。刺史大人一边给鱼块里挑刺,一边对吴非的手艺赞不绝口,“吴兄,真的,你怎么就能做得这么好吃?”
“做得多罢了,都做了十年八年了……给你这块,这里刺少。”
“哎——嗯,不见得,你还记得那年考试时候住的那家邸店?不是说那老厨子在店里做了二十多年么?咳,那个口味——要不是因为跟贡院离得近,店掌柜的早就得关门歇业了!”
吴非和杨沐泉嘻嘻哈哈笑成一团,顺着又说了些当年考试时候的事情。韩君岳趁刺史大人不备,一筷子把一大片鱼背夹进自己碗里,埋着头猛吃起来,边吃边听着那些远离他十余年的前尘往事,心里不甘,却又在意地想再多听一点。杨沐泉兴致高昂,拉着吴非滔滔不绝地说话,韩君岳发觉吴非一顿饭里根本没吃下什么东西去,赶紧悄悄地把离他最远的鸡蛋羹推到前面去,“烧得是不是有点咸了?你吃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