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当然不是,不是你的问题。是我——我觉得你和我以前的一个朋友很像,”德拉科有些口不择言,“请你不要在意——”
“我和你的一个朋友很像?”哈利有些好奇地看着他,“是长得很像吗?”
“嗯——也许是吧。”德拉科捏着手中的咖啡杯,“他的头发也和你一样乱糟糟的。”
这句话说完后他才反应过来他到底说了些什么,后悔得简直想给自己一个耳光。他提这个做什么,还嫌场面不够尴尬吗?梅林啊,波特会怎么看他?
哈利下意识抓了抓自己的头发,埋下了头,有些不好意思。
“啊,抱歉。我是说……我也拿我的头发没办法。”他耸耸肩,“我的头发一直长得很快,以前我的姨妈还为此责备过我。”
“我不是故意要说这个的,我……”
“没关系。你的头发看起来倒是服服帖帖的。”哈利仰起头张望着他的头顶。德拉科浑身僵硬,他意识到他此时正注视着他,注意力完全集中在他一个人身上,这几乎令他难以忍受。他控制着自己不去摸自己的头发。
“你的那个朋友是怎么对付自己的头发的?”哈利的声音唤回了他的意识,德拉科转了转眼珠,低声回答道:“噢,他从来不管他的头发。他不在意这种事。”
“那他在意什么?”
“我想,也许是他的朋友和理想吧。他一直都很——很明白自己要做什么。”
“噢,那样真好。我也想成为那样的人。”哈利叹了口气,盯着手中咖啡杯中的苦涩液体,“我不知道我应该做些什么,我总觉得自己……很奇怪,甚至我——”他意识到自己说得太多了,咬住了嘴唇。德拉科呼吸一窒,心脏揪紧了。
他没有去寻找过他,也没有去了解过他的近况。这一年里他做得最多的事就是呆在那暗无天日的屋子里,用各种复杂的知识填满自己,不要去想任何其他的事情。
他强迫自己忘了他,放下那些念想。他说服自己他过得很好,他的朋友们会照顾好他,他的人生不需要他,从来都不需要。
可现在他又动摇了。他的动摇如此轻易,甚至令他觉得他之前的隐忍都只是一张薄薄的纸,毫无意义。可他也明白,哈利的病情恐怕依然没有痊愈,他的人生在重复着一样的悲剧,这真的是他想要看见的么?
“我认为,只要你想,你也可以变得和他一样。”德拉科小心翼翼地说道。
“不,不可能……”哈利苦笑着摇摇头,“你不知道。”
德拉科的双手紧紧握在一起,他犹豫了一会儿,轻声问道:“为什么?”
“我——我甚至不知道我明天醒来会变成什么样。我是说……”哈利垂下眼,“其实我是从家里逃出来的,因为他们从来不让我出去。他们好像觉得这样很危险,但——但我几乎无法承受。”
他断断续续地说着,期间有好几次几乎都说不下去了,德拉科耐心地引导着他,内心却越来越凉。
哈利的病情不仅没有好转,反而朝着另一个诡异的方向前进了。按照他的话来说,他每一天醒来就会忘记前一天发生的事,这种案例他从来没有见过。而现在的他,虽然表面上是一个成年人,但心智却恢复到了十一岁去霍格沃茨之前的程度。
怪不得这么好骗,他想,幸好是遇到了他,如果是坏人该怎么办?
德拉科将他送回了陋居,他这才发现这条街原来就在陋居旁边,而哈利说的“叛逆的离家出走”也只是走出了几百米而已。而且他还有些害羞地告诉他,他身上带的钱也只够去买一杯咖啡。
“我没有真的想要逃走,”他反复这样和德拉科强调着,似乎想要以此掩饰内心的不安,“我只是想出来透透气,他们不能老把我关在屋子里,这不公平。”
真可爱,他想,怎么会有这么可爱的人。
他站在院子门口看着他走回了屋内,在门口朝他大力挥着手,关上了门。德拉科静静站了一会儿,转身离开。
他知道明天他就会把他忘掉。
记忆究竟是怎样的一种东西?
德拉科将他刚进入神秘事务司的命题重新拿了出来,放在眼前呆呆地看着,沉默不语。为什么哈利的记忆在他脑子里留不下一点痕迹,而自己的记忆却日久弥新,每一寸情感都在结痂的旧伤口上烙下了新的足迹?
当他在持续遗忘的时候,他却痛得刻骨铭心。他忘不了,他不但忘不了还恨自己记得太清楚,每一个细节都成为他百般咀嚼的伤口。
德拉科抓挠着自己的脸,他想哭却哭不出声,想倾诉却找不到对象。有谁能明白呢?他的爱恨都失去了能够寄托的对象,有谁能真正理解他呢?
他发现自己又回到了原点。每一次他觉得自己已经与过去告别,但现实总会残忍地让他明白自己不仅没有逃离,反而陷落得更深。
那家咖啡厅成了他下班后必去的地点。他总是坐在他和哈利那次见面时的位置,点一杯摩卡,静静地望着远方起伏的青蓝雾气。他想象着雾气中有一个房屋屋顶,他喜欢的人就住在那儿,对着镜子苦恼地梳理自己的头发。
仅仅是想象就令他心动不已,他就像一个刚谈恋爱的青涩男孩一样对一切都充满了期待。
他很少能在那儿遇见他。运气好的话,连着两天都能看见他和金妮坐在露天桌椅旁有说有笑——也许这说不上是运气好;运气不好的话,他一个月都见不到他的影子。
但他还是坐在那儿,就连服务生都已经对他熟得不再熟,每次一来就会给他端上一杯摩卡。
他还是坐在那儿,就像门口唱着蓝调的老男人和他空空的吉他。他的时光如此简单而漫长,他在漫长中忘记了自身的存在。
所以记忆到底是什么?
一段代码,一堆埋藏在大脑中的分子细胞,一些模糊不清的印象,一阵回想时引起的心脏抽痛,除此之外还有什么?
它会褪色,会斑驳,会因为病痛而消失不见,就像阳光下的泡沫一样脆弱。在宇宙空间中它只是一条时间轴上的幻影,用光编织着虚假迷梦。没有谁会把梦看得如此重要,只有被感情操纵的人类才将时光在心灵上留下的每个印记当成宝物。
人类是一种记忆生物,德拉科想,当他站在行道树旁吹着风的时候,背后的店铺正传来七彩的嘈杂声。离开了记忆人就无法生存,如果不凭着过去的经验和信任,人将陷入自毁模式。
但并非所有的记忆都能给人带来快乐,有些只有痛苦和折磨。他的记忆就充满了各种程度的痛苦。没有快乐,有也只是苦中作乐。
他几乎没有再和哈利说上话,因为他身边总是有人,而他也已经忘了他。有时候他一想到自己留下的痕迹只能保留区区几个小时他就会陷入无止尽的绝望,他做的这一切到底有什么意义?难道只是为了几个小时的自欺欺人,难道只是为了这之后无尽的寂寥,而对方永远都不会知晓?
他累了。他坚持不下去了。他本来就不是意志坚定的人,他的执着已经令他自己感到吃惊了。他想放手,他真的想、也应该放手了。
他从来不做无意义的事。他已经打破自己的条例太久了。
每个夜晚他这样对自己说道,然后他睡去了,他希望他能在梦中洗去所有不应有的错觉,所有纠缠不清的愧疚。可第二天醒来,他又坐在那张桌子旁了。
他惊恐地发现自己已经陷入了比执念更可怕的事情——他形成了习惯。
他无法解脱,当他在无数个清晨与夜晚交错的边界苦苦挣扎,他无法摆脱记忆和情感的囚困。人是一种记忆生物,也是一种感情生物,他绝望地想,即使只是一段干巴巴的记忆有时也能产生摧毁灵魂的力量,只需要一句话,一个眼神,他便魂飞魄散。
人真的太脆弱了。他真的太脆弱了。
“你有没有想过改变这一切?”
这句话他一直憋在心里无数次想对哈利说,但最后却只能送给自己。
“我想。但是我做不到。”
那是一个疯狂的下午。无论如何,当无数年后德拉科再想起那个下午他所做的疯狂的事,他还是感到心有余悸。他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做对了,但那确实使他的人生发生了改变。
那天他裹着立领的黑色风衣,他没有和以前一样坐在咖啡厅的露天桌椅旁,而是慢慢走到了陋居对面的街道上。
他不是第一次站在这里,有时候他觉得胸口胀得难受时他就会独自走过街道,靠在行道树旁仰望着那栋高大的房子。他在那儿呆呆地站着,看见窗户上一闪而过的掠影后心满意足地离去,仿佛他耗费这么多时间只是为了一个模糊的影子。
他打了个喷嚏,静静地看着那扇紧闭的门,内心晃过了无数个念头。正当他打算付诸行动的时候,门忽然打开了,穿着运动装、背着飞天扫帚的金妮走了出来。她朝哈利挥了挥手,快步朝院子大门走来,德拉科连忙躲到了树后。
当她离开后,他又从树后走了出来。他看见哈利依然站在门口,似乎在一直盯着她窈窕的背影。然后他的目光转了过来。他看见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