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泽楷正在切一根水嫩青葱的小白菜,闻言停下刀抬眼看他。叶修说得平淡又随意,跟说“昨晚打雷把萝卜劈坏了”一个语气,让人摸不准他到底觉得这事严重还是不严重。周泽楷想了想,先把刀放远了一点。
叶修瞥了眼小白菜,有点嫌弃:“不能生吃。”
周泽楷就拿了个小番茄给他咬着,把袖子放了下来:“去看看。”
他去后院查看情况,住持大人慢悠悠跟在后面,腮帮子鼓起来一块。周泽楷走到钟楼前站住,神色微微凝重。
钟楼本就残破,现下尤其破得可怜,基本失去能称为楼的形态。惨淡遗迹中那口古钟倒是稳稳当当立在碎石块之间,只是头上被劈了一条巨大的裂口,都能看见内壁刻文了。
看起来是再也敲不响了。
叶修走过去,有点好奇地伸手摸了摸古钟的内壁。手指底下是此起彼伏的细小凸起。
“我还不知道里面也刻了字。”
古钟沉重,平日没人会把它掀翻了观察内部。它锈迹斑斑的表面毫无铭文,朴拙而沉默,没想到内里一肚子文章。
叶修还想凑近了看清楚点,脚下差点被碎石绊倒。周泽楷把他拉住了,看了一眼古钟,说:“拓印出来再看。”
叶修也觉得这样好,说:“明天喊个工匠来,趁着还没封山,拓出来看看写了什么。”他按着游戏里的套路设想了一下,“说不定是什么解开宝藏的谜语,拿到这个任务物品就能开新副本了。”
虽是玩笑,言语之间,颇为期待。
周泽楷握了握他的手,轻声说:“也许,只是一个故事。”
今日仍按寻常过。午饭后两人散了会步,默契地避开了后院,只在森林边缘走了走。
两个人都没问古钟坏了,今天傍晚敲钟时间怎么办。以后会怎么样,清凉山又会怎么样。
大约真的是气数已尽。叶修独自悄悄转回来,站在倒塌的钟楼前,垂目不语。他在寺里最大的职责就是敲钟,可以说是这口钟将叶修锁在这座山中。他小时候拿石块砸这口钟,砸不动,孩子气力毕竟小;后来叶秋百般看破钟不顺眼,甚至不知从哪个渠道找来热武器轰它,依旧毫发无损。那时候,钟虽破旧,却自有一股巍然不动的气势,高卧钟楼之上,任由叶秋折腾也无奈它何。
如今却如此轻易,便毁于雷火。
钟既已毁,那么叶修也无需再敲钟了。
意识到这件事后,即使是叶修,也不禁感到一阵昏眩。巨大的兴奋混合巨大的不安同时膨胀,在有限空间内挤压爆炸。
那么。
他站在原地不动,眼前风景斑斓扭曲,耳边飓风空洞长鸣。
那么,无需敲钟的叶修,是否也无需困锁山中。
叶修微微屏住呼吸。他手足僵住了,心脏却跃动发热,愈来愈急,炙烤胸腔。
如果这是真的……如果有可能……如果。
藏在心底的愿望。不敢奢想的愿望。
——那么,他是不是可以带着周泽楷一起,离开这座山?
万千精怪凄厉长啸。
叶修猛然惊醒。眼前的古钟伤痕如旧,白昼却已然被黄昏的行军侵占。他似乎恍然醒觉,又似乎陷入更深梦魇。
天空……裂开了。
天空如镜面般蜿蜒出无数裂痕,照影森森山岳皆凌空倒悬。裂痕最密集处已然破开一个巨大洞口,晚霞犹如流动的瑰丽烈焰,从洞口倾倒而下。
这已经不是人间的景象。
叶修茫然地与那吞吐云霞的巨洞对望了片刻,转头就向前院跑去。沿途上簇簇流霞坠落在他的脚边,甫一落地便熊熊燃起,漫山遍野草木哀吟。叶修跑过溪边,火焰附着枯枝在水面燃烧,溪水浸着霞光滟滟,几条小鱼困在其中冲不出去。
叶修跑出去几步又退回来,用外套兜住小鱼放生到尚未被霞火波及的水域。小鱼入水后摆了摆尾,向他点点头。
“快跑吧。”
叶修冲进院子里,发现屋檐上都落了火,还在向下延伸扩张。他无心抢救寺院财产,一间间房找过去,没找到周泽楷的人影。房门已经塌了一半,他在梁木砸下来之前,险险逃出房间。
往常这个时间,周泽楷都会待在院子里。
他去哪里了?
鸱吻嘴巴上烧焦了一块,无法回答他。叶修帮它拍走尾巴上的残焰,让它离开了。
叶修却没走。
他站在院子里没被流霞侵占的地方,望着天空。晚霞像是无止无尽一般,不断地从裂口涌流而下,扑向人世。
是只有山中受灾,还是山外也是如此?
叶修转头去放置座机的房间打电话。门锁已经被烧坏了,他从窗口爬进去,第一次拨错了号码,第二次无人接听。叶修把落进房间里的霞火踢出去,第三次终于拨通了。
【哥哥?】叶秋那边的背景音是热闹的街道上,普通的平静的人世喧闹,【怎么突然打给我,不会是知道我今天要过去吧?】
叶修松了一口气。“不要来。”
【我都快到了。难道你真藏了男朋友?】叶秋不高兴地说,【就算有也得让我看一眼吧,我还没决定反不反对呢。】
“听我说,叶秋。”叶修的语气很少这样严肃,“不要过来,现在就回去。听话。”
【怎么了?】叶秋的声音迟疑起来,【哥哥,发生了什么?】
一簇火焰窥伺着,差点卷上叶修的手指。叶修匆忙躲开,一把关上窗。
“没什么。”他换了个轻松的语气,“还不让我跟男朋友有点私人空间了?你来也是被喂一嘴狗粮,乖乖回去休息,等我明天联系。”
【……哦。】叶秋闷闷地回答,【是你那个员工吧?你真这么喜欢他?】
“嗯。”叶修望着逼近窗口的漫天霞火,“我爱他。”
电话突然断了,大概是哪里的线路被烧坏了。不知道叶秋有没有吃到最后那口狗粮。叶修此刻心情奇异的平静。
他于此时脱口而出那句话,心中便陡然生出安宁,力量,和勇气。
可惜最该听到的那个人不在场。
叶修放下电话,决定去找到那个该听见的人,然后再说一遍。他伸手去开窗,另一只手先一步把窗户开了。
周泽楷站在窗前,身上倒没什么火焰痕迹,神色也平稳。他静静地看了眼叶修,伸手握住他的手腕,将他从房间里拉出去。
“走。”
叶修踉踉跄跄跟着他穿过倒塌的庭院,走下碎裂的石阶,走入森林中去。他们走得匆忙,叶修望着周泽楷的背影,又将那句话咽回去了。
他想,先等一等。等我们都逃出去。
路越来越难走。叶修只顾跟上去,没有仔细看道路。他信任周泽楷,毫不迟疑跟着他走。周泽楷一路没说话,路不好走时就仔细地剔除危险再让叶修过去,细微处上依旧如此温柔。只是握着叶修手腕的力道,紧得让叶修感觉疼痛。
叶修只当他太紧张了,忍着没呼痛。他想握住周泽楷的手安慰他,但这个姿势实在不方便。
天空的镜面投射出的清凉山,已经是森然炎狱。青峰受流霞肆虐,如同撕扯猎物的巨大獠牙,染上斑斑血迹。
清凉山中万千生灵惨受焚身之刑,再不得清凉。
叶修匆匆避开一簇流焰,足泥践踏河溪。他看见一片蜷曲焦枯的睡莲叶。
贴在一块同样烧焦的石头上,叶脉仍旧清晰。
“小周。”再向前走时叶修问,“你有办法吗?”
周泽楷停步,回头看他。
“我没有办法。”叶修也看着他,低声说,“叔祖没有告诉我,会发生这样的事。”
他终于反握住周泽楷的手。
“你现在,想带我去哪里?”
这是通向森林深处的路。是叶修从未到达的地方。
不知何时,身后已无道路。
流霞坠落、天火倾倒、岩石崩塌、哭泣哀鸣。这些事物忽然远去。像隔了一层磨砂玻璃,阻隔了声音与光影的传递。
而眼前不复森林,而是止步在一线之外的无尽黑暗。
那条分隔光暗的界线,是一块巨大牌匾。身覆灰尘,隐约字迹。
界线之后,黑暗游移逡巡,蠢蠢欲动。
“叶修。”周泽楷轻声喊他。
他像是用全身的力气来念这两个字。他的脸上没有一点表情,声音也听不出任何情感,叶修却觉得如此难过。让他想不顾一切地安慰周泽楷,让他能够哭出来,也能够不再哭。
周泽楷一直紧握住他的手,这时候慢慢地,慢慢地松开了。
“你是办法。”
界线之后的黑暗如有实质,疯狂涌动起来。那些丝缕纠缠的中心打开了一扇门。辨不清面容的异兽伏伺两侧,它们的周身缠绕着无法解析的黑雾。
周泽楷拥抱了叶修。这不是一个拥抱。他像是不敢再碰触他一样,小心地,轻微地,虚虚拢住了他。像干渴的人捧着一怀不断融化的雪。
叶修无法动作。他感觉自己像是分离出了这个世界的图层,以至于无法再对此世做出任何反应。他似乎已经失去挣扎的权利。
他看着周泽楷松开手,然后轻柔而坚定地,将他推进了门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