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么就发展到这个地步了呢?
不该如此啊。
他伸出手,指尖描摹着那淡淡的痕迹,自雪山上、自这声音出现后的那份忐忑,好像被这巴掌打散了。
“你怎么不躲?”史艳文微微颔首,看向他手中的折扇,“……如你,是可以躲过的。”
解锋镝握住他的手,这人已经离开了雪山,雪域冷峰上的那些刺骨寒冷应该早已脱离了身体。可他的手指还是冷的,那一巴掌用力不小,一定还带着火辣辣的疼,不然怎么会发抖呢?
史艳文心里有气,他看的出来,他想出气,他也看的出来。
他不知道两人曾发生过什么,但史艳文未看清他的面貌前,何等隐忍,方才之意外若落在旁人身上,只怕早已出手取命,他还是能忍着。这个人应该是很骄傲的,身处困境还是未曾抛弃那份儒雅斯文,连翻脸时都不曾放过一句狠话。
身体上的伤痛一定伤不了他。
然而未及旦暮,却屡次三番难以自已,无可自专。
“为什么不叫我停下?”为什么不愿意让我帮你?
“……”
“你是不是……”解锋镝看着他,觉得那双平静湛蓝的眸子里藏着漫无边际的失意,让他本来的坦荡都变得拘谨,一点都不体面,呼之欲出的急切探问又下意识咽回肚里,语气无奈,“我很让你……讨厌吗?”
夜色渐深,繁星烁烁,迢迢银河已初见端倪。
史艳文既错愕又彷徨,好像听不太懂素还真话里的意思。他没有讨厌,这张脸、这个人让人讨厌不起来,只是烦躁。他想过恨,想过原谅,想过报复,就是没想过讨厌。
解锋镝好像也没打算听他的答案,只是紧紧握住他的手,拉着他离开,至始至终都未放开。
史艳文默然紧随,棺材在地面拖出的痕迹绵延悠长,铺陈出一条蜿蜒玉带,青草挣扎着抬头,叶小钗的身影就在眼前,不过眨眼的距离。
“……你不是不想搭理我吗?”
解锋镝顿住回头,神情肃穆,目光奇异。
视线游移在对方手腕及如莲花绽开的袖口上,最后垂目望向交叠的脚印,道人为他铸就的平静终于再次回到胸膛,史艳文挣动泛疼的手腕,“阁下既然无话离开,艳文也该有自知之明,岂敢叨扰。”
他说的是解锋镝先前听见那话,那句“从离开你那天开始”后,就默不作声,径自越过他离开的事。
史艳文以为,那样的冷漠态度,许是觉得他处处顶撞机锋让人失去了耐心,所以就是不想理他了。
握住的折扇微微发抖,解锋镝面上的郁闷一扫而光,似乎还有些笑意。他想了想,却不知该如何作答,直欢喜得想把史艳文另一只手也拿起来,狠狠捏在手里。
可他不敢。
史艳文好不容易平静下来,他不敢稍有轻浮。
“该怎么说才好,”像把天上的星辰偷摘下来拘在了瞳孔里,解锋镝目光灼灼地注视着他,“你自跟上起,解某可有拒绝?”
“……”
“若非艳文肝火上涌,解某又怎会忧心会再次惹你生气,而不敢搭话呢?”
“……”
史艳文目不转睛地盯着他,手腕的温热不知何时徘徊到了脸上,半晌说不出话来。两人一时如泥人遇木偶,面面相觑起来。
解锋镝心情却比他好上一点点。虽然只是一点点,也足以让人心动了。
无来由地闹了个乌龙,史艳文适逢尴尬,此刻自然眼睛都不敢眨一下,赌气似的不想堕了气势。可惜,若是他面貌再成熟些,脸颊的薄红再消减些,抑或这眸中再肃杀些,这气势还有几分慑人。
而今嘛,解锋镝努力忍住表情不变,反有几分可爱。可看的久了,就有些忍不住了。
好在,打破僵局的人及时出现了。
叶小钗见人许久没跟上来,担心两人出了差错,便掉头来看。谁知这两人竟在大路中间发起了呆,看起来并不像是有所争执,怎么就僵住了呢?
难不成被人点穴了不成?
一着急,叶小钗忙拖着棺材欲走近观察,等两人发现他同时一个转头一个偏头看过来时,叶小钗又以局外人的身份对着怪异的两人沉默片刻,蓦然转身。
临走前的表情和某月某日齐天变撞见素还真为史艳文揉脚的表情,很是相像。
史艳文嘴角一抽,直接震开了解锋镝的手,大步跟上。解锋镝揉了揉被震得发麻的掌心,折扇在手指间翻覆转悠,也慢慢跟了上去,微笑不语。
良夜适慢行,好事常多磨,不着急。
第44章 浮雪 四十四
尽诸有结,心得自在。
施为无拥,名为自在。
心离烦恼之系缚,通达无碍,谓之自在。
晨曦初露的时候,史艳文忽然后知后觉想起了一个早该问却一直没问的问题,他回望早就看不见的雪线,也不知自己走到了何地,离那客栈相去多少里。
若是问叶小钗,自然得不到答案。史艳文摸摸腰间的葫芦,打来的酒已经被他喝了大半,其味辛辣,他并不喜,只是身上自醒来就没有时间打坐,流逝的气运不及补齐,身体有些发寒,故而多饮了。
酒气虽重,好在并不能醉,顶多让他身上的风雪清香变淡,虽然没有素还真身上的莲香浸润心脾,却比先前那酒色之徒要好闻的多。
说起莲香……
史艳文不动声色地往解锋镝的方向走了两步,酒香逆风飘过,史艳文没有闻到任何莲香,若那晚能闻到莲香,他哪里会给他近身的机会。
也幸好如此,给了他近身的机会。
除了香味,他还有很多问题。比如素还真怎么也变年轻了,比如他到底记不记得自己,比如这棺材里的人是谁,比如不动城如今怎样,比如齐天变去了哪里,比如那件事,有多少人知道?
如果他们都知道,他该怎么办?
不,他们应该不会知道的,那时道人毁了宫殿,他们不置一语离开,叶小钗或许会察觉不对,但决计想不到会是那样的……令人作呕。
“素还真。”他想的入神,眉头紧锁,恍恍惚惚竟愤愤地叫出这么个名字来。
解锋镝只道是在叫他,脚步不着痕迹的一顿,“怎么了?”
史艳文回神,抬头却见叶小钗打量的目光,不知想到了什么,竟笑了一下。叶小钗微愣,自重逢起,他还是第一次看见史艳文的笑。他看向解锋镝,解锋镝却没有任何惊异,似乎早已料到如此。
“你在想什么?”
史艳文敛了笑容,斜睨了一眼解锋镝,停在原地,“我累了。”
他的确累了,去日两夜都胡思乱想,昨日又运使大半日的轻功,都不曾好好静下心调息,只怕再走上半刻钟就手脚虚软变成拖累了。
解锋镝同叶小钗对视一眼,“你先去吧,我稍后就来。”
叶小钗似笑非笑地看看史艳文,摇头走了。史艳文多少有些郁闷,不用想都知道他们是以为自己发脾气,叶小钗看他的表情就像在看一个闹别扭的孩子。
解锋镝这才走向他,眸色似深又浅,口气婉转的很,“为什么累了,可是脚上的伤还在作痛?是我心不在焉无意疏忽了。”
史艳文这才想起脚腕还有个伤口,他早已忘了,酸胀感就占了大半,哪里能察觉到痛?
他看了眼解锋镝,目光在四周扫视,“……君心不在我,自然无意于我。你既有要事,只管往前走,我略歇歇,要赶上也不是什么难事。”
“你知道要去什么地方?”
“……”
解锋镝笑了笑,伸手去扶,史艳文却往后退了一步。奈何这一步没退稳,又兼疾走许久突然停住,血流不畅,还是靠解锋镝给拉住才没仰倒。
“不是累了?何必逞强。”
史艳文脸色微沉,他不是很喜欢被这人看穿,更不喜欢欠他的情。不过说到底,若非先前助他,他也不用如此。
解锋镝就近寻了干净的树根扶他坐下,史艳文立刻推开了他的手,自己调节起来。鞋袜之下的伤口是隐隐涨紫,但并无大碍,腿腱肌肉处的紧绷感也在缓缓松弛。倒是那浑身的酒气更让人担心,北域酒烈,劲道后发,还是疏解的好。
最迟长只需一刻钟。
一刻钟的时间,足够他恢复如常了。
可他才穿好鞋袜,还没开始吐息,就差点从树根子上跳起来。
解锋镝紧靠着他坐下了。
“你干什么?”
“在下功体只复五分,也想休息啊。”解锋镝理直气壮。
史艳文目带审视,努力想从这句话里挑出些错处把人打发离开,哪知解锋镝根本不看他,闭上眼就躺下,半个身体都要贴在史艳文的后背上了。
罢了,他闭上眼,呼吸渐静,三短一长,这方法也是道人授与他的,据说是固本培元融入天地最快的方法。
“那棺材里,是梵天,百世经纶一页书前辈。”
“……”
史艳文心里一沉,呼吸即乱。解锋镝轻叹口气,“我知道你有很多事想问,我告诉你。”
……
那棺材里,是一页书,曾对史艳文有过恩惠的佛者梵天。他们来此北域,便是为了取其复活之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