聚魂庄的真相他至今也只了解了七分,余下三分最重要的便是史艳文为何会来这个世界。聚魂庄之人冷笑不语,荆棘山只剩一片荒芜,那缕魂丝未得净化难以入身,史艳文能捱到那时么?
史艳文自静寂的喘息中抖动睫毛,暗淡的蓝袖无力穿上,温润顽强的眸子也失了亮色,这间刻满符文的木屋能透光的地方只有一扇隔窗,然而孤岛参天的巨木与藤曼早已将之埋葬。
无希望之地。
他看看道人,那从来淡然的视线里似有无奈透出,史艳文想了想,“弦首准备何时回去?”
“明日午时。”
“嗯,”史艳文点头,“那艳文就祝弦首一路顺风,孤舟独路,切莫迷了方向才好。”
“你累了,暂且休息吧。”
道人不想多谈,史艳文只好闭上眼,飘荡数日,符文刻体,意识的高强度集中的确很费精神,那些怨怒交加的目光更让人疲倦,怎能不累?
不知素还真此刻在做些什么。
可惜休憩的时间不足半晌,俄而即闻执杖敲门,年轻人急切的声音响起,“两位,准备好了吗?”
两人不理不睬,门外之人只好悻悻走开。少倾,又听老者捏着嗓子的咳嗽声,“史君子,何必磨蹭呢,你还怕死么?”
他还怕死么……
这话问的可笑了。
人都是怕死的,好像史艳文就该不畏生死。可他是怕的,尤其怕死的不明不白,无人问津,若活了一世落得这样孤单的下场,未免凄凉。他也想像个普通人,有儿女送终,有爱人相伴,睡得安然,也许有一些平凡的遗憾,却也因此而更显得更加弥足珍贵……
老人见无人回答,态度立马冷了下来,“再给你们半刻钟,弦首,半刻钟后,老朽送你解药,助你登船回去中原。”
……
“……这就是他们的目的。”
素还真来到九界,是为阴域圣莲成熟,将苦境这朵万古才有的莲花牵引了过去。他要回苦境,也是因为这边的莲花即将成熟。可见聚魂庄若要回九界,也当有牵引的圣物。
莲花已融入了素还真的身体,属于九界的圣物,还有什么呢?
“建木。”
史艳文身上那点细微的建木精华啊。
可若不是那点建木精华的存在,那铺天盖地的冤孽戾气早已透过残魂侵占了史艳文白璧无暇的心。
他怕死,更怕死时看不见亲人最后一面,最怕死后如妖似魔,伤害自己所在乎的人。
自然,也不会尽力免去他们的后顾之忧。
“弦首,”史艳文坐直了身体,“艳文尚有余力,早些结束,早些回去吧。”
劫。
佛家以劫为基础,来说明世界生成与毁灭之过程。世界应历无数劫,每劫末均有劫火出现。道家又以先天三万六千歳为一劫,後天三千年为一劫。
那是多长的时间?具体又无法想象的遥远,此生终结也望不见尽头,恐怕斗转星移、沧海桑田在一劫里也是须臾,不过是烟雾缭绕间一个迷茫的眨眼。
它长的像一个世界到另一个世界之间始终连接不上的距离,史艳文在原点招手,掌心的思念被丝线牵引着像远方飞去,这条线在无知无觉中飞过了漫长的十年,还是没有到达彼岸,被永久阻隔在时空的断层难以跨越。
它短的又触手可及,素还真就站在终点,眸中的希冀在看见那人时漫天辉洒,繁花都在以不可思议的速度盛开招摇,欢欣鼓舞地铺陈出一条毫无阻碍宁静优美的康庄大道,以莲香为引,以建木铸就,可他们却失落在时间设下的陷阱里。
他们之间隔着一条长线,岌岌可危。
他们之间还有一条秘溪,涓流不息。
在一片静谧中,生命早已枯朽的老者冷笑着,“你难道就没想过,那些背叛你的人中,也有一直在你身边的那个呢?”
细碎严谨的脚步声踏碎了黑夜的宁静,他们如一个个执杖的掌权者,可却没有上位者的威严,目露蔑视与忌惮,欲望与恐惧皆能让人丧失理智,这些人已经被恐欲掩埋,放下,才得解脱。
他便是来助他们放下的,无论代价为何。
只是要他习惯这令人窒息的阴氛与冷漠,也太过艰难。好像与这些人的相识已是沧海桑田之前的事情,那些近乎虚妄的深仇大恨,此刻,才让史艳文有了片刻的真实。
史艳文只觉失望,连笑容都疲于显露,他面对的人那么熟悉,可也陌生的紧。
那是一个无比漫长的夜晚。
喋喋不休的少年试图探究出饱含善意的隐秘,清静冷漠的道人尽力挽救那人不该逝去的生命。
素还真被推上山巅,史艳文则落入深海。
在高山上的素还真告诉齐天变,他要去蜀地唐门。
在深海里的史艳文告诉聚魂庄,我来送你等回家。
在山外百里之外的却尘思看见屈世途带来出世的乱世狂刀,用道家秘传之招天地根开启了通向道门圣地的通道。
在海上百里之外的谈无欲看见自天上笼罩而下的建木阴影,以燃烧生命的方式流光溢彩地飞向无尽夜色的孤岛。
一者命悬一线,一者垂死挣扎。
第33章 浮雪 三十三
什么是修行?
以善质恶。
那,你为何要放弃修行?
四顾无人,日已幕。
史艳文蓦然睁眼,长发在水面勾勒成绝美的山水,山水中,那人正是垂髫。一时魁梧可爱,嘴角噙笑,一时又美如冠玉,风雅卓绝,再一时又是黄发老人,慈祥和蔼。
“你笑什么?”他问。
水中人不答,盘坐席廉,似怜似泯,“你看懂了吗?”
“看懂做什么呢?”史艳文抬手,不堪这空蒙的天气截取数几贫瘠,尽落得伸手难见五指,莹莹光斑如灯花摇落,散成一片,他复望水中,皱波泱泱,那人却纹风不动,“看懂就只剩无奈了,倒不如痴傻些好。”
水中人浅笑不语。
史艳文只好再问,“你到底在笑什么?”
“你看懂了,”水中人笑他,眼中深藏着一抹讥讽,他闭目,忽然讲起了一个故事,“曾有比丘,得大德无上智慧佛陀禅观指导,于林中精舍禅修。比丘先时心不在焉,整日与沙门之子消遣时光,初夜不经行,中夜不休息,后夜亦不禅修,混沌度日,自诩逍遥悟法。结夏安居结束后,比丘回去向佛陀顶礼问迅,佛陀问其安居,又言精进努力、佛法沐身。及至发业佛辩,比丘无话可说,数落人后,尤自欺欺人,后泯然众人,道行浅薄而跌落凡俗矣。”
“你说我自欺欺人,作茧自缚?” ,史艳文看着他,水平如镜的死水似被他的不满震动,连着那人的身影都开始破碎了,“你是谁?”
水中人笑意更浓,额间一抹暗红,幽深冰冷,“我是你的惑,你想见他,对吗?”
“他又是谁?”史艳文目露迷茫,“我为何要见他?”
“是啊,哈哈,你是谁?我是谁?他又是谁?你看懂了自己,可你看懂他了吗?”
“……”
水中人静静看他,须臾,失望摇头,暗流交互成的漩涡裹挟着水草靠近,将水中人缠绕,紧缚,蜷缩的身体渐渐被拉入水中,被黑暗寸寸吞噬,可刺耳的笑声却萦绕耳边,经久不去。
哈哈,你看懂了自己,可你看懂他了吗?
可你看懂他了吗?
你看懂他了吗!
猩红的火苗像张牙舞爪的凶兽,虎视眈眈,时刻想要将人吞了去,火舌吻上了脸颊,将史艳文自梦中惊醒。他张开双眼,跳动的烛火映入眼中,一圈又一圈,如八卦九宫,层层围困。
当中只他一人,孤孤单单的。
一道黑影从外飘进,那墙壁于他而言如同虚物,那火芒于他更无关碍,他径直来到史艳文身前,一身正气的君子面临必死之境也毫无惧意,可那又怎样呢?再坦荡的心性,再逆天的功德,也即将湮灭于世了。
“醒了?”
史艳文看他一眼,滚着道纹的衣袖覆在肩上,一支手就随着肩膀滑落,带走了通身的温暖,这不是他的衣裳,可他也并不陌生。
他将紫衣抱在怀里,问,“他呢?”
“你问那道士?”黑银捏了个指印,随手打在艮位上,又取出一道挣扎的魂丝把玩,似乎对史艳文的问题兴致缺缺,“怕是早已出海十里了。”
魂光虽然微弱,可水乳交融的悸动哪怕隔了天涯海角还就都能感应到,何况此间咫尺,可他看起来远着呢,如江枫对岸的渔火,可望不可及,“那是……”
黑影轻笑,将魂丝凑近,又用力一握,满意地看见史艳文恍然轻颤,“觉得熟悉,对吗?”
史艳文垂下眼帘,默默拢紧了怀中的紫衣,道人从来清冷,连衣裳都是冰的,好容易有了温度,又被海风吹冷,“解药,给他了?”
黑影微愕,倏尔又大笑,“哈哈哈,你在担心他?史艳文啊史艳文,你难道就没想过,他在演一出苦肉计么?你以为,我们为何会知道你在不动城?你以为,这屡魂魄是谁取出来,又是谁将我们放出的?”
“我知道,”史艳文并不意外,他端坐地面,看着如豆大小的火苗闪烁不定,在眼中映出几许说不清道不明的异样,“我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