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两个“他”来“他”去,如打哑谜。徐北雁听不明白,也不耐烦听,踮脚抻脖直往谷底蓝光闪烁处张望。那蓝光愈来愈盛,渐可照彻整座山谷,三人距离尚远,犹可洞察周遭。只不过万物皆映照蓝光幽幽,更似鬼蜮。
蓝光炽盛至极限,渐有实体似要凝出。整座谷中,骤起无根之风,扫荡天地。这大风卷动一谷沙石乱走,尘土飞扬,迷人眼目,几人不得不各自张袖遮眼避风。只是徐北雁窄袖披甲,没的遮挡,只好将枪一立,双手糊住了脸。偏又不肯安分的,将指缝拉扯开几丝,还要向外张望。
一眼看出去,他登时连继续遮风也忘了,一个蹦高,手指前方大叫:“看!快看!那是什么!”
只见蓝光之顶,谷底峭壁之前,一道刺目白电劈开夜幕,劈入虚形实影之中。这一道闪电并无雷声相随,却有一声全不类人的凄厉嗥叫随之爆起。刹那间蓝光扭曲,一闪极致之亮,可灼人双目,随后却以更快的速度暗淡下去。大蓬的蓝色光点似喷溅、似逃逸,伴着无数细微嘈杂的乱声,顷刻向四面八方窜散。
徐北雁看得傻了,还保持着五指大张挡在脸前的姿势,喃喃自语:“这……这……”
他还没理顺当自个的舌头,忽然双臂一紧,高云篆李云茅左右各提了他一臂,拖猪也似,扯着他撒开腿,就冲着谷底飞奔过去。徐北雁年岁虽是最小,个子倒是三个人里头最高的,被这样一拉,两只脚还跌跌拌拌搅在地面,恨不得在地上刨出两条沟来,简直苦不堪言。
好在只跑了半程,那不理会旁人死活的两位道长又突兀停了步子。高云篆一把丢开徐北雁,却是抬头冲着左旁一座高岩上一拱手,大声道:“多谢了,杜师兄。”
那高岩兀立于旁,其后深邃不可尽见,蓝光鬼气一泄,倒有些许月光战战兢兢的洒落,照见岩顶隐隐立着一人,星冠鹤氅,飘然若仙,一手倒提一把长剑,剑刃上夺目的寒光,比那月色还要亮上几分,如冰似水,冷气逼人。
不过其人倒不似剑那般冷削,也向着高云篆回了一礼,朗声道:“高师弟,你要救之人应就在谷底,速速去吧。那二人被困时久,虽有冰剑囚龙阵势护身,到底被鬼气侵入一些,这两日你需先以丹药培其元气,三日之后,某自会登门为他们医治。”说罢,收了剑,转身欲走。
这时,旁边忽又有人高喝了一声:“且慢!”
然后就见李云茅抱着臂,笑嘻嘻的仰着头:“杜师兄,你怎么只顾着跟高师兄交代,难道不曾看到某么,枉费某对你那般思念。”
“某从去年就念叨着了,你赌骰子输给某的两吊钱到底什么时候销账?”
“还有,你自己不爱惹凡尘事,硬推诿到某头上的长安危氏那一摊子事要怎么算?”
“还有……”
岩顶那道士果断转身,充耳不闻李云茅的唠叨,双臂一振,身如白鹤,掠入其后深邃夜色中。
他行动之间,身形挪动,倒似有一片深色衣角自他背后一闪而没,同行而去。只是夜浓如墨,那块高岩又是月光也照不明晰的地段,到底是真是幻,一时也颇难以定论。
谷底最尽头处,仍是一片荒芜,并无多少曾被妖鬼盘踞的痕迹。只是崖壁下辟有一处天然石洞,不算太深,一眼望去隐约见底。内中影影绰绰,似有人、物迹象。
李云茅准备得周全,这时翻出一只火折子晃燃了,借着微光,打头进了洞。洞内简陋粗糙,全无什么打磨痕迹,也算不得宽敞。一些枯草干枝胡乱散落在地,不似有心整理,倒好像是被山风不拘一格刮进来得多些。
徐北雁在他身后探头:“这就是妖物的老巢?跟个寻常山洞没甚么两样啊,某还以为至少也要有一地骨头架子骷髅头才是!”
高云篆白了他一眼:“这些鬼物不过吸人精魄气血,又不要生啃几口人肉,哪来的骨头架子给你瞧。多半都是在山谷外捉到了倒霉鬼,就地吸榨得干净,只余下一副皮裹的干尸罢了……”
他正说着,忽见李云茅站住了脚,冲着徐北雁招了招手,又笑眯眯向前一指。
徐北雁立刻上钩,三两步蹿了过去。步子迈得急了点,差点撞上个什么庞然大物,堪堪贴着鼻子尖停下了,再一定睛,惨叫半声,连忙蹦回了原地:“这什么玩意!”
李云茅笑呵呵的:“你不是要看骨头架子?”
三人前方的,正是一具狰狞骨架,足有一丈多高,呈人立欲扑之状。但观其骨骼形态,非人非兽,也不知到底是个什么东西,巨大的双掌前端,雪亮爪尖足有五六寸长,纵然身化白骨,依然寒光闪闪,锋利非常。
“这想来就是那妖鬼的原身……”高云篆气定神闲上前打量,“啧啧”两声,抬手指了指骨架胸腔部位,“被人一剑致命,毁了妖身,又蹉跎了这许多年,才阴差阳错改修鬼道的吧。”
他指点的那一处,雪白骨骼中,有一道剑痕将胸骨尽数劈断,贯胸而过。断骨之口,皆焦黑似受火灼,想来伤其性命之物也非凡兵。
李云茅也搭眼瞧了瞧,就扭头继续向前走:“灭妖身后改修鬼道,本也算是它的造化。只是不思悔改,仍一味害人性命修那邪门歪道,如今被杜师兄一剑斩得魂飞魄散永不超生,皆是自作孽。”
高云篆点头称是,忽又笑道:“不过能劳动杜师兄出这一剑,也算它难得的造化了。谁人不知纯阳清虚真人门下杜云闲,一心修持天道,不涉半点红尘因果事。连祖师老神仙都称赞的天生仙骨,倒能来凑这一份热闹,杀这么个不入流的鬼物,啧啧,真是士别三日啊!”
“杜师兄来走这一遭,倒当真叫人意外。”李云茅同感不解。不过立刻,两人便听已经绕过骨架跑到前头去的徐北雁叫了一声:“这里面有人……呦哈哈,好漂亮的一个娃娃,跟年画上的小仙童似的!”
再向前数十步就是山洞尽头,污糟一片的地面上,横卧着两人。一名韶龄女子,还有个八九岁的男童,皆是双目紧闭,昏迷不醒。这两人想来就是舒家姊弟,果然高云篆一见,立刻飞步过去,将那女子扶抱起来,柔声连唤:“舒姑娘,舒姑娘!”
李云茅站在一边咳了一声:“杜师兄说了,他们被鬼气侵体,要昏迷一段日子,你现在就是叫破了嗓子,也叫不醒人的。”
那一边,徐北雁倒是好奇的一直伸手去戳那名男童的脸颊,戳了好几下才抬头傻笑两声:“这江南水土养出来的娃娃真软,跟棉花团似的……哎,某才戳了两下,怎么脸蛋就红了一大块……这也太嫩了吧!”
李云茅左看看高云篆,右看看徐北雁,一抬头捂了捂额头:“一人背着一个,走了!再不走,留这鬼窝里等天亮么!”
当下高云篆当仁不让背起了舒广袖,徐北雁乐颠颠又颤巍巍的将舒心抗上肩,三人循着来路退出洞去。这时天色犹是浓墨般黑,聊胜于无的一点月亮光像是兑进墨汁中的水,将眼前一切涂抹得一塌糊涂。好在谷内地形并不算复杂,一路磕磕绊绊,倒也还称得上顺利的摸出了谷口。
一出妖谷,月色豁然清朗,淡银粉般筛落地面,照见一颗盘虬老松,苍枝如盖,正蔽在谷口处。那松树干足有合抱粗细,其下黑乎乎的,像是一个人斜倚栽歪在地上。
李云茅几步过去,用火折子在面前一晃,沉默片刻,叹了口气:“此人大约就是董山。”
那人或许已只能用一具枯骨称之,蜡黄皮肤绷紧在一副骷髅架子上。要不是有身上衣物布料佐证,全然一副已死了不知多少年的模样。他身上尚松松挂着几截崩断的麻绳,茬口新鲜,李云茅拈起一头看了看,又丢下了:“来帮把手,让他入土为安吧。”
徐北雁愣愣的眨眼:“好不容易找见了人,哪怕已经死了,也该将尸首带回去给董老丈才是。你这就地埋了……是个什么道理?”
倒是高云篆很能心领神会,找了块平坦地方放下舒广袖,就挽了挽袖子过去帮忙挖坑,边道:“白发人送黑发人,何必呢?何况是这般不得好死的暴毙模样,让董老丈见了,徒增伤心!”
徐北雁对此仍是似懂非懂,但瞧李、高两人已经麻利的将一个坟坑挖得初具雏形,只好也搁下舒心上前帮手。不多时挖出了大略足够的深度,李云茅过去提起那具枯骨微一吐力,搬了起来,却轻轻“咦”了一声。
没了尸骨遮挡,树根下一个约有两尺见方的土坑露了出来,坑掘得颇深,内中却空无一物,想来就算曾有过什么,也已被取走了。三人互相看了看,这次倒是异口同声的道:“鬼茯苓!”
然而鬼茯苓终归不知何处去,眼下非是纠结此事的时候,三人一同将董山尸骨安置到挖好的坟坑中,临填土时,李云茅又一伸手,从他脖子上拽下一物,找出块帕子裹了,道:“给董丈留个念想。”随后七手八脚,填实了坟坑,也不好立碑,就折了根松枝斜斜插在了坟土前。
回程路上,徐北雁倒似有所感,抓了抓雉冠上的翎子:“跟董山这样稀里糊涂做了枉死鬼的,也不知道这些年来东岭上还有多少。说不定前些日子跟着某回家里去闹的那个什么……滑州人氏……也是个同样遭遇的倒霉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