蝶群狂舞旋飞片刻后,渐渐收拢,越聚越密,最终将蓝玉牢牢裹在其中,好似结成了一个翠绿色的光蛹。随后声响渐熄,只有烁烁碧绿光芒,犹在忽明忽暗闪动不休。
唐子翎弃了小篓,不言不动,立足在绿色光蛹旁,默默垂目凝视,似也与那蝶光、巨鼎、月色融为了一体。这一站,便到露透中宵,未曾稍移。
四更将尽,月横西天,已经凝如实体的绿色光蛹中忽然传出一声轻响,似有什么碎裂了。随后,以这一声起,宛如滚汤泼雪,光蛹化作无数细碎幽光开始剥落。光点落地如同水融,眨眼不见,亦不留一丝痕迹。
唐子翎仍是在旁静观,直到层层碧光尽落,重新露出安然躺在其中席上的蓝玉。他上前几步,弯腰将人抱起。蓝玉蜷缩在他怀中,似还未醒来,但容颜气色,已又重见了光鲜与生气,嘴角微扬,仿佛正在一场好梦之中。
唐子翎看看他的笑颜,五官线条松动下来,也露出个由衷的淡淡笑意。他低头用嘴唇碰了碰蓝玉的额头,触感光滑微凉,像是一块上好的光洁玉石,美好而无暇,却少了几许血肉生成的鲜活脆弱。
他转身举步,就这样抱着人回屋子里去,身后落下一地月光,和点点还未尽灭的寒髓蝶光骸。以及,极轻极重的一句尾音:
“子玉,我定会找到办法……。”
八 鬼夜哭
这一年长安城的冬天似乎来得格外的早。
前几天还依稀停留在深秋的寒气,一夜之间冰冷凝结。清晨再推开窗,天地间已似蒙上了一层薄薄的白纱……细雪无声,悄然落了半个夜晚。
谢碧潭的伤病早已痊愈,这样冷的天气里,懒洋洋不愿动弹。开了问岐堂的门,就守着火盆看他那似乎永远看不完的医书药典。一旁小炭炉上煨着姜枣汤,甜中带着缕辣的暖洋洋滋味飘了半间屋子,久久不散。
李云茅也跟过来蹭姜茶喝,他若不出门,更是从早到晚闲得厉害,抱着个茶碗一边喝一边打瞌睡,十分碍眼。
谢碧潭搁下书卷,捡了个枣核砸他的头:“你当真这样闲,去把马和驴子喂一喂,再扫扫院子里的雪……早上才起来能有多久,又要没精打采的睡过去!”
李云茅人懒散着,反应却不慢。一歪头躲过了枣核,叹了口气:“贫道难得浮生半日闲,过几日到了寒衣节,怕不是又要忙起来。”
听他这样说,谢碧潭忽而有了兴趣,欠欠身看过去:“长安本是太平天子都,某到此两年,除了偶尔听闻村妇野老说些当不得真的鬼狐禅,再没什么蹊跷诡事。怎的自从你到此,连妖魔鬼怪都要一窝一窝的送到眼前,这当真不是你……”他拉长了调子,自己倒先忍不住笑出来,“扫把星?”
李云茅眉头都没动一下,仍是那副昏昏欲睡的模样。忽然一手拄了头,撇了撇嘴角笑了一声:“某是个道士,自然与妖魔鬼怪之流有扯不开的渊源。扫把星不扫把星不知道,不过,碧潭啊,你倒是也多了个乌鸦嘴的本事呢!”
他话刚说罢,还不待谢碧潭着恼,街上忽来一阵大呼小叫的吵闹,约有三五个人的脚步声杂乱在一块冲到了问岐堂前。紧接着,“砰”的一声,虚掩的大门被一把推开了,呼啦啦尽拥进来,大呼小叫道:“李道长!李仙长!李神仙可是在这里!”
谢碧潭被突如其来的变数惊了一跳,目瞪口呆片刻,才匆忙起身:“几位,你们这是……”
在他身后,李云茅也施施然站了起来,抖了抖袖子,抽出无形无状插在后颈的麝尾一掸,清咳了一声。
只一声,那一群人目光一转皆落到他身上,随后再没人理会还摸不清状况的谢碧潭,又一涌而至,七嘴八舌乱叫一气,满口都是:“仙长救人啊!仙长有人撞鬼了!”云云。
李云茅挽麝尾,振白袖,十足的仙风道骨,不紧不慢移步到人群中,笑道:“几位莫急,究竟发生何事,仔细说来。”他笑容温和,谈吐有度,无形中定人心神,叫那几名慌乱不堪的汉子顿时也冷静了许多。当下互相看了看,便有个看似最年长的中年人上前一步道:“某姓徐,家在靖安坊,这几人都是某家中兄弟子侄。听说道长是从华山纯阳宫来,有一手捉妖降鬼的好手段。眼下家里一位侄子身上招惹了不干净的东西,没奈何,打听到道长大名,才特意找来相请。”他说着话,又上下打量李云茅一番,见他年纪轻轻,但又是一身仙风道骨的气度,一时间信和不信,各占了五分,话到尾声不免带了些吞吐。
李云茅不以为意,伸手向坐席一引:“不敢,贫道正是来自纯阳宫,不过略有几分道门手段罢了。徐丈家中究竟发生何事,请慢慢道来,容某一听。”
他客客气气邀人上座,谢碧潭背过身翻了个白眼,转回头也温和笑道:“正是,急事缓办,究竟发生什么,说清楚了,才好对症下药,几位坐。”就顺手提起煮得正好的姜枣汤,一人添了一杯。随后本是要走,犹豫了下,提起的步子又放下,在稍远的位置捡了副座头也坐下了,装作不在意的竖起了耳朵。
那姓徐的汉子喝了口热汤定了定神,道:“某家那侄子,有个亲近的远房表叔在洛阳做果毅都尉,就是北邙山脚下的那座天策府里头,他就也跟着去了。十四岁就入了军籍,过了三年才得了空回来长安探亲。这是某族里难得一个有出息的,大家自从得了书信,就盼望得紧。谁想到数着日子等到了,本说前个晚上到家,结果误了宵禁进不得城,昨儿个早上才回了家。一进了家门,就有些昏昏沉沉,眼睛发直。虽说给水也喝、给饭也吃,但不说话,也不答语,直愣愣的坐了一天。等到了今儿,忽的就闹了起来,直嚷着自己是什么河南道滑州人士,开元二十五年来长安投亲……满口的胡说八道。道长,凭您来说,这不是被鬼撞了身又是什么!某那弟妹险险急得背过气去,好在有街坊指了您这里,某才忙忙赶过来了。道长,这鬼撞身的毛病,您可能治?”
眼见这老实汉子说着说着情绪激动,脸红气涨喘个不休,李云茅倒还气定神闲:“若是如此,当真似鬼魅惑人之症。你说你那侄儿进城归家后已有不妥,多半是在城外招惹上了什么……不知他是何时自哪座门入城?”
“约是……五更过了不久,是卯时吧,从延兴门入的城。”
“延兴门……”李云茅微微一怔,不自觉抬起眸,向着东方望了望。
他身在问岐堂,纵然展目,也不过屋内方寸远近。只是谢碧潭斜刺里正可看见,那一瞬间,李云茅眼眸中的神态似是极远极远,透墙穿屋,望出开明坊,望尽长安城,直远到一个自己不熟悉不清楚的地方。然后,一触而收。
谢碧潭还沉浸在那一眼之望,恍神中,听得李云茅已经三言两语与徐家几人论定,也不再回后面准备什么,就将麝尾在臂上一搭,随同便走。自然走时还记得叮嘱一句:“非是什么大事,说不得一两个时辰就回来了。”
谢碧潭匆忙“啊”了一声,回了神,赶快也跳起身,跟了几步到门口,才觉出没话说,只得讪讪道:“那某等你回来吃饭……”就又缩了回去。
靖安坊距此并不算远,徐家几人的脚力,往返一趟也用不了大半个时辰。李云茅比他们还要快些,跟随得游刃有余。一袭白袍踏雪,衣带当风,正是个超凡脱俗的仙长模样。
许是徐家的事左右街坊都已听闻,候得几人一进了靖安坊,立刻就有人打招呼过来,无非都是些“你们家雁子怎么样了?”“这是请了道长回来驱鬼了?”之类。李云茅在那诸多瞩目中仙气飘飘的走过去,阵脚扎得极稳,俨然成竹在胸。
只是眼看着就要到了徐家门前,已能远远瞧到院子前聚集了一群人正在围观张望,忽的院子里起了一阵骚动,似有什么事情发生。
徐家几人登时急了,脚下顿时加快,要赶回去看个究竟。而李云茅却步子一顿,硬生生刹住步子,有点意外的抬头看了看前方。
就这一刹那,一道沉声起于院内,绽若春雷宏如狮吼,嗡嗡似震动在每一人耳边。那声音一起即灭,又好似绵绵不绝,直到数十息后,仍存于耳,荡于心。周遭人等声音皆寂,浑然忘动,唯独一道白影起落若惊鸿,一闪落至徐家院中。
那白影正是李云茅,他飘然落地,气息衣褶不乱,抬目前视。目力及处,正见一人自门户大开的正屋走出来。灰褐纳衣,芒鞋锡杖,一身气敛神收,年不过三十龄左右,却一派陈渊静水般气度。
李云茅笑了笑,扬拂一个稽首:“大师有礼。”
那青年僧者对他的突然出现并无惊讶之色,也十分温和的双手合什:“道友有礼。”
“大师如何称呼?”
“贫僧法号道知,自少室山来。”
李云茅莞尔:“原来是少林寺的高僧,难怪可做金刚怒目狮子吼,百邪辟易。贫道李云茅,出身华山纯阳宫。”
“然后你便这样回来了?”谢碧潭有一块没一块的往火盆中添着炭,听李云茅说到此处,一挑眉,终于扭过头看他,“某还以为你被抢了风头,定要与那和尚论一个长短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