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明烛知道他带伤辛苦,却还是只想冷笑天道轮回。当初他自己带着伤一路回到西域,路上躲避追捕,其中艰难不足为外人道。到了今天这份上,叶锦城总算也是在应这个劫数因果了。只是这么想着,看着叶锦城白寥寥的脸,他还是颇觉得有些烦躁,只好停下脚步——其实他不停下脚步也不行了,因为叶锦城已经不管好坏,一屁股坐到地上,一副任凭踢打也死活走不动的样子。
“你别磨磨蹭蹭,把你丢到天策营,我可还有别的事情要……”陆明烛心里有气,说着说着却自己打住了话头,只因他突地发觉叶锦城坐在那里半垂着头,连话都不说了。以往出于心虚和愧疚,不管自己说什么,他都是会好声好气地应答的。更何况,他知道叶锦城虽然从小养得娇贵,讲究的毛病也多,但是在关窍时刻,还是相当能忍耐,不会因为苦累疼痛就摆出一副活不下去的架势。
他伸手扶着叶锦城的肩膀,另一只手把他的脸托起来。叶锦城半阖着的睫毛微微颤动一下,眼皮却像是抬不起来一般合上了,他抬起来的手挪动了一下,总算攥住了陆明烛的手腕轻轻摇了两摇,陆明烛听见他口中似乎低低地讲了一句什么话,却根本听不清。他这才恍然发现,叶锦城嘴唇已经全白了,再伸手一探额头,热得烫手。
可是此时在山里,一点办法都没有。他把叶锦城带到背风的地方躺下来喂了些水,这才把他推成侧卧的姿势,掀开衣服查看后背伤处。只一掀开他就知道不好了,寻常这么些天,金创药换着,就算是连日在山中赶路劳累,也无法清理得太干净,可叶锦城到底也是习武之人,这伤口就算不好,也应该开始干燥收缩,往好的那一方面发展,可眼下那伤口周围,仍旧是潮湿而且血肉模糊的一片,并且淋淋沥沥地开始渗出脓血,衬着那周围苍白肌肤格外刺眼。这是箭头扎进去的伤口,本来就深,陆明烛前几日不耐烦,都是草草为他换药,也没当一回事,只以为痛几天就好了,并未仔细清理。叶锦城自己看不到后背伤处,也能忍则忍,从头至尾,一声儿不出,从未抱怨伤处不适。
陆明烛没有办法,只能把伤口周围脓血简单擦尽,从水囊里倒了些水出来洗一洗,再倒上一些伤药把布条包回去。有那么一瞬间他觉得束手无策,简直恨不得将叶锦城丢在这山里,叫他自生自灭,如果死了,也就了了一段二十年的孽缘。可他不能这么做——这次的事情,说到底是商南星失误在前,他彻底坏事在后,要不是叶锦城及时冲过来拉他逃跑并且替他挡着,可能他早就被狼牙军的弓箭手射成了筛子。更何况叶锦城一直是洛阳屠狼会最大的消息来源之一,他手上有无数条人脉线索,他要是死了,也不晓得要牵连多少人去。陆明烛正在这么心烦意乱地想着,叶锦城却发出一声呛咳,迷迷糊糊地醒过来。
大约是清醒的一瞬间连带着全身的痛觉亦一同苏醒了,陆明烛看见他疼得眉峰颤抖,不由自主地缩起了身子。
“这是……哪里……”
“……还能在哪。”陆明烛不耐烦地看着他,“你这样子怎么走?”
“……不行,一定得走。”叶锦城喃喃自语,方才那昏睡过去的一阵似乎让他稍微恢复了些体力,虽然脸色还白得像纸,“在这里呆着,也没什么用……前面的镇子不远了吧,天黑前能赶到,休息一晚就没事了……”
他说着竟然强撑着站了起来,那艰难的动作连陆明烛看着都揪心,不由自主上前扶了一把。叶锦城脸上神情没变,眉尖却不易察觉地挑了挑,随即低下头道:“……快走。”
两人一路停停走走,无比艰难。叶锦城只觉得几回汗湿重衣,那冷汗源源不绝如雨而下,实在是叫人难以忍受。只是再艰难也得走,他不能叫人抓住,一旦被擒,连累的不仅是陆明烛,还有更多的人。两人在天色刚刚擦黑的时候,总算走到了镇上。大约是夜里,而且也渐渐远离洛阳,虽然在镇子出入的地方仍旧看见了通缉榜文,可是看着却只像是例行公事地那么一贴,四下里也并没有什么狼牙兵走动,只有晚归的镇民和形色匆匆的商旅。叶锦城脚步不稳,脊背却还犹自强撑着挺得笔直,只是半借力扶着他的陆明烛知道,两人贴在一起的手心里全是叶锦城的冷汗。若是在平日,还能得到这样双手交叠的机会,只怕叶锦城会生出无数心思,陆明烛也未必愿意,只是眼下情况,已经没有谁还能管得了那么多了。
“你这个样子,是要死啊?”陆明烛低声抱怨,“先去医馆,给你处理了伤再去邸店,不然的话……”
“不能去医馆……”叶锦城攥着他的手猛然紧了一下,“方才路过的时候已经经过了……你没看见么……那街边的狼牙兵,眼睛都是盯着医馆的……我猜,怕不是他们知道当日我们中间有人受伤,特意盯着吧?不能去……去了就是……送上门的……”
陆明烛倒还真的没注意到,一时不由得有些佩服,却也急了,只质问他道:“那你这个样子怎么办?”
“……去……去邸店再说,休息一晚,我哪里那么容易死……”
“我看你现在就像要死了。”陆明烛恶意地咒了他一句,却还是带着他往前走。一路上打听了好几个人,终于找到邸店。两人走进去,厚重的青布门帘里包着木棉芯,才一掀开,里面店堂的暖融融的热气就扑面而来,可最初的那阵暖意过去之后,叶锦城立时觉得身上冷一阵热一阵地开始哆嗦。其时晚饭时分刚刚结束,这家邸店人还不少,纷纷吃完了饭都准备回房休息,可算得上是热闹。叶锦城怕叫人看出来什么端倪,有意无意地侧着身子,让斗笠将眉头和眼睛都遮去大半。陆明烛走过去跟掌柜的说话,叶锦城靠在柜上等着,正在头痛得厉害,突然身后的帘子一掀,灌进来的冷风让他不由自主地一阵寒噤,一个人戴着满身明晃晃刺眼的银饰、穿着奇奇怪怪的衣服走过来,一下子插进他和陆明烛中间,手里握着一把铜钱伸到掌柜的面前,用一口不太熟练的官话道:“掌柜的,住店。”
眼下天这么冷,这男人身上却简直算是只挂着几片靛青的布料,其余皆是看起来重得不行的饰物,仿佛根本察觉不到冷。这人一看打扮就是南边五毒教的弟子,之前在长安洛阳,叶锦城都见过不少,只是没机会打交道罢了。这人不晓得规矩的举动弄得叶锦城一阵烦躁,只是眼下自顾不暇,没有力气同他发火,便退到一边冷眼看着他。陆明烛显然也不防这人突然冒出来,给挤了一下,却不想横生枝节,也就让开了。
这人手里攥着一把钱递给柜上,另一只手比划了一下,意思是要住一晚。那掌柜的收了钱,将房门钥匙递了过去,察言观色了一阵却也不把多余的钱退回来,这男人却也没什么反应,转身就要走。身后叶锦城却一把将他拽住了。
“哎,不对啊,店家,你收他多少钱?”
他自己精明无匹,最看不得这种傻里傻气被人骗钱的事情,因此就算难受得要命,还是忍不住多管闲事。那店家叫他看得讪讪,脸上挂不住,只得把多余的钱掏出来递到叶锦城手里,叶锦城将一把铜钱往这五毒弟子手里一塞,道:“……这位大侠,出来行走,连多少钱都不认得,这可不行啊。”
他说罢顺手在那人肩上一拍,转眼看见陆明烛觑着眼一个劲地冲他摆手,意思是叫他不要多管闲事,看那副样子,已经是想要骂人了。叶锦城倒也是一时嘴快,不过他也并没有把这当成个事,只是笑了笑转身跟着陆明烛要上去。谁知道那五毒弟子一把攥住他的手腕,操着那口十分不灵便的官话道:“……这位兄弟……你这病得不轻,不能耽搁……赶快回房……我给你……看一看。”
方才叶锦城把钱塞到他手上的时候两人的手背碰了一下,这人却立刻就察觉了。叶锦城吓了一跳,却无论如何都不想跟这来路不明的陌生人搭上关系,赶紧就要拒绝,另一边陆明烛也急了,连声说着道谢的话,却一手拉着叶锦城不管不顾地往上走。三人一时纠缠成一团上了二楼,陆明烛赶紧就要将叶锦城拉进房中,那五毒弟子却拽住叶锦城不肯松手。
“……你们别,不当一回事,”他的官话说得很慢,但是却还算通顺,“这位兄弟你,身上有伤,再不看,会出事。”
“方才我不过是顺手……”叶锦城哭笑不得,在那里一叠声地推拒。陆明烛攥着他的手往下一摸,只觉得指尖寒凉发颤,手心却滚热地烫了起来,不由得心中一动,转念对叶锦城低声道:“你又不敢去医馆,我从前听说过五毒弟子医术了得,你就叫他给你看看也不是坏事。你这样拖下去,后面的路都没办法走。”
叶锦城还想反驳,陆明烛却已经对着这五毒弟子露出笑容了。三人进了房,一时陆明烛找到房间里两盏油灯,这才端过来,道:“这位兄弟,怎么看得出他身上带伤?”
这人看着有三十出头,肤色偏黑,是那种典型的在南方山中久居的肤色,脸却生得清秀,笑起来的时候有一股稀奇的质朴意味。叶锦城无可奈何,虽然觉得这人来路不明,眼下却也不敢去医馆,别无他法,叫他看看也好。更何况这五毒弟子一下子就觉察出他身上带伤,医术只怕是相当了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