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九霆本来手里还拿着佩剑,此时竟然来不及挂回腰里,只劈手扔到一旁,直扑过去双手抓住叶锦城上臂。
“师父……师父!师父,你别过去……你先听我说……”
叶锦城浑然不觉,直到叶九霆将双手环在他肩上,强硬地拉着他往后退时才迫不得已地回过头来。
“师父……师父你听我说……那边……”他艰难地开口,却发现着实没什么可说的,只好脸色煞白地盯着叶锦城,仔细观察他神情是否有不妥之处。
“那是……那的确是明烛哥……师父,我回头再给你解释,你别去,我听韦师姐说了,他在这里做任务,不会走的,师父,你……”他慌乱地说着,不住避开叶锦城想要拉开他的手,叶锦城挣扎了一阵,却突然好像是回过神来了,默然不语地安静下来,半晌之后突然一抽身从叶九霆身边走开。叶九霆一拽拽了个空,只好快步跟上去,留下韦佩瑶站在原地不明就里。
夜幕渐渐笼罩下来,营地四周走动的声音渐而平息了,许多人各自散去,唯留下叶锦城独自一人坐在空无人迹的山口小路边。他一直沉默着不肯说话,连带着叶九霆也只好一直缄默着不敢打破这层微妙的坚冰。风从山口中间穿过,劈头盖脸地吹在他们两人身上。这是初夏的风了,可是因为是在山里,还是很有些寒意的。
“……师父……回去了,这里吹久了要生病的。”
“你早就知道,是不是?”
叶锦城忽而抬起头来逼视着叶九霆。叶九霆避无可避,活活被那眼神戳得瑟缩起来。
“我……”
“……不怪你。我知道你心里在想什么。”叶锦城忽然颓唐不堪地垮下双肩,叶九霆看得出,他是在竭力抑制自己狂乱的情绪,想要从当中摆脱出来,镇静地思索,可是这又谈何容易,“你回去吧,我想一个人呆着。”
“可是……”
“回去。”
叶九霆无可奈何地往回走,却显然极不放心地一步三回头。叶锦城犹自挺着脊背坐在夜色里,叶九霆再走了几步,就看不见人了。夜像是漆黑的铁幕笼罩下来,将短短的距离隔得像天堑鸿沟。叶九霆渐渐走得看不见了,叶锦城侧过脸,尽管已经是仲春初夏的样子,可他却觉得这山风吹在脸上像是刀割一样的疼,也许是之前的泪渍被风吹得干涸在了脸上的缘故。眼睛里又有什么热辣辣的东西,不由自主地流出来,刺激得脸上火烧一样一阵阵抽痛起来。他伸手抹了一把,四下环顾着苍茫的夜色。滚烫的泪水越揉越多,他却像是疯了一般耸动着双肩,发出一阵难以抑制的低笑,这笑声喜悦而且痛楚,还带着病态的抽噎,被山风一吹,叫人闻之悚然。
“……你没死……你还活着……原来……”
只是活着是比死亡更为遥远的距离,他已经没有脸面面对活着的陆明烛,而对方也不会乐意看见他。一旦意识到这点,在狂喜的潮水中就袭来一阵冰冷的暗涌,激得他双肩战战,只能在这冰冷的水中抱紧自己,连挣扎求生的力气都没有。可是他知道自己必须做点什么,不该呆在这里一任喜悦和绝望的狂潮将自己淹没。正如叶九霆所说,陆明烛并不会突然离去,可是他却不由自主地害怕起来。
这条山口的小路是来来往往进入营地的必经之路,叶锦城在不显眼的地方坐了很久,来往的人都没有注意到他,此时天色已经黑了,他发现陆明烛并没有出来过,想是还在营地里。叶锦城撑着膝盖想要站起来,却软了一下差点摔倒。他连忙扶住旁边的一棵树,定了片刻的神,这才挪动着步伐往回走。脚步虚浮无力,每一步都像是踏在云端或者柔软的丝帛里面。他不能在这里呆着,他得去说句话,不管是说什么,不管有多么尴尬。
有人从他身边跑过,撞了他一下。叶锦城要不是还扶着树,笃定会摔倒。那冒冒失失撞人的人停了下来,回头看他,是个孩子,十岁不到的模样,极浅的金色头发,一对眼睛圆溜溜的像是琉璃珠子一样。叶锦城愣了愣,立即明白过来这大约是个明教小弟子,要不就是营地里明教中人带来的亲眷。不过这般容貌,即使是在胡人里面也不多见。以前他同大秦来的商人打过交道,说是在那里,也只有北方人中有这样的长相。叶锦城一面暗暗称奇,却发现那孩子神情不安又好奇。
叶锦城明白这是因为自己的白发。这些年来,有无数人用这样好奇又赤裸裸的眼神看他。看得多了,那些刀剑一般的目光在身上血淋淋地划来划去,也就不再疼痛。眼前孩子的神情天真无邪,叶锦城本来就喜欢小孩子,这孩子又八成是明教弟子,更让他觉得亲切。叶锦城弯下腰,用手摸摸他的脑袋。
“没事,没事。”
那孩子点点头,转身飞快地一溜烟往营地里跑去了。叶锦城在后面慢慢地往回走,思绪飘忽,渐渐飘向十二年前。三生树在月夜下静谧无话,唯有上面古旧的铃铛随着大漠里的风轻轻频响。芳树静美,皎月高照。他跪在三生树下失声痛哭,许下愿望。再也不见,此生再也不见。可是时光流转,明尊似乎终究因为他不是明教弟子,所以没有听见他的许愿,让他们重新相见。只是这些年来所有事情纷纷扰扰,上天从不曾听从他向往美好的祈愿,让他无数次感慨世情多舛,天意如刀,可这一次,上天仍然没有听见他当年的祈愿,却反而成了天意垂怜的明证。
他走进营地里。四下已经没有人了,只有一点残余的火光,和深处几间屋子里还有隐约的人声。叶锦城在外面徘徊良久,却终究不敢进去,只好在外面回廊下站着等待。他望着几处微微闪动的火光,思忖着陆明烛到底还在不在里面。
不远处有房门响了一声。叶锦城转过头去,呼吸立时不由自主地停住了。他看见陆明烛从里面走出来,白色的衣袍在夜色里也还是很显眼。这是真的,不是梦,不是十六年来无数次醒转之后空空如也的寂寥。从面前的门里走出来的的确是陆明烛。喉头不由自主地紧绷起来,他想上去说话,双腿却莫名其妙地开始像之前一样重逾千斤,明明全身上下的每一处都在呐喊着叫嚣着,驱使他甚至想要扑上前去,可是他却一步也动不了。
陆明烛似乎并没有发现叶锦城。他一面走一面低头看着手上什么东西,随即门又响了一下,有个孩子从里面快步走出来,扑到陆明烛身边抱住他。孩子年纪还小,向上伸着手臂也只能勉强抱住陆明烛腰胯,可是叶锦城看见他的神情笑得灿烂——正是之前遇到的孩子。陆明烛脸上绽开笑容,伸下手去摸摸这孩子的脑袋,笑着说了一句什么。
叶锦城被那个笑容弄得晃了一下神,随即觉得像是一盆凉水从头到脚浇下来,冷得他一下开始瑟瑟发抖。
陆明烛抬起头来,他看见了叶锦城,并且皱了一下眉。隔着夜色,这样的神情本来就看不清楚,叶锦城就更加看不见了,他只是死死盯着陆明烛身边的孩子。陆明烛把手搁在陆嘉言身上,拥着他往另一侧走去,显然不想多看叶锦城一眼。但是这里只有一条道,又不是太宽,两人也只能往这边走。
叶锦城摇摇晃晃地从倚着的栅栏上支起身子,他不知道自己的脸色已经全白了。
“……明……明烛……”
他听见自己的声音,嘶哑,像是被骄阳炙烤的干裂木头发出的声音,难听得要命。这两个字上压着沉甸甸的十六年的时光,压得他喘不过气,他自觉没有脸再这样叫他,但是这两个字在多年的念诵中早就已经根植于心,不受控制地脱口而出。叶锦城说完了这两个字,便觉得脸上像先前一样火辣辣地疼起来,好像被人迎面抽了两个耳光。这种感觉突然让他恍惚觉得很有点像多年前,他还很年轻很年轻的时候,第一次面对大批谈生意的对象而师父却临时有事不在时那种青涩的尴尬,可又远远超过那种尴尬万倍。心跳得极其厉害,绝望的情绪在看清了面前孩子的脸孔之后,更加汹涌地扑面而来,压迫得他心慌气短。他竭力挣扎着抬起头看着陆明烛,可是眼神只是接触了一下,他就不由自主地像是被烈焰灼伤一样慌张地转开了。他又听见自己的声音,还是那样嘶哑难听,并且因为绝望在不可避免地颤抖着。
“……这是……这是你……的……孩子?”
他竭力想挤出笑容,却知道自己此时并没有脸笑,并且这笑容一定比哭还要难看,可是要将这笑容收回去却已经来不及,他只好任由它留在脸上,将自己无路可退的情状全部暴露在陆明烛眼里。
陆明烛脸上冰冷的神情一瞬间像水纹似的波动了一下。不过叶锦城并没有瞧见。陆嘉言不明就里,刚要说话,却被陆明烛在后心用手不轻不重地拍了一下示意他别出声。陆嘉言刚要说出口的话憋回在喉咙里。陆明烛低下头对他说了一句什么,说的是叶锦城听不懂的家乡语言。陆嘉言点点头,乖巧地跑到一旁不见了。陆明烛看着陆嘉言离去,这才转过身来,冷冷地扫了一眼叶锦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