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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剑三藏明]天意如刀 (浅池王八)


  师父,陆明烛,唐天越,师兄,师弟师妹,还有白竹,还有其他许多人,他从未顾及任何人的感受,只是固执地走下去,到头来痛得哭喊,却发觉什么都已经为时太晚。
  也许还不晚。这些铅灰色的阴云沉甸甸地压在心头,压制得他喘不过气来,旧日的伤痛不止留在心里,还留在身上,无时无刻不在折磨他,他只能咬死了牙关,跟它们抗争到底。去圣墓山,固然是他认为必须要做的事情,可即使他已经从圣墓山回来,却仍然未能减轻一丝一毫的负担——当然,他也从未认为过,去过了圣墓山,就可以心安理得。陆明烛有没有死,对他来说终究是个谜,也许此生都不能知道了。
  有时候这种痛苦太过强烈,让他觉得难以再支撑下去。对不住的人太多,随便拎出一桩事情来,已经足以让他肝肠寸断,更何况在有些夜深人静的晚上,它们前呼后拥,纷至沓来,吵闹着彻底将他包围。喘不上气来的时候,多少次他的手已经放在剑柄上,甚至已经将剑刃送到脖子旁边,却终究又收了回来。
  他很清楚,也许自己仍旧是之前的叶锦城,可之前的叶锦城身边的那些人,都走了。他不能再是那个彻底陷入仇恨不能自拔的人,也不能是那个在大光明寺雨夜之后心心念念想要一死了之的人,更不能是那个以疯疯癫癫的形貌作为借口而固执蜷缩在自己小小一方天地中的人。师父已经离去,唐天越、陆明烛都已经离去,这些人需要他用一生来忏悔或者怀念,可是师弟师妹还在。师父临终前口口声声的叮嘱——师父以前从没少叮嘱过,可他从来没有在意过——他还记着。当时只顾悲伤,可此时却开始渐渐明白师父的良苦用心。
  月色渐渐移动过院墙,将墙边那些枯萎的芭蕉和美人蕉照出黯淡的枯黄。叶锦城费力地拖曳着重剑走到庭院里。尽管试过很多次,确实已经无法提起那重剑,可他仍旧觉得不死心。曾经那样沉重的织炎断尘,在他手上也照样挥舞自如。藏剑重剑武学招式,个个都有好听的名字,云飞玉皇,鹤归孤山,一招一式他都记得清清楚楚,可手臂却再也提不起重剑——只是自己提不起倒也罢了,可如今叶九霆成了他的徒弟,尽管叶九霆已经不是没有武学根基,又是非常好的习武的料子,可他如今却无法再从重剑武学上指导他一星半点。轻剑便罢,叶九霆的重剑招式,全凭之前叶思游所授的根基,再由他自己的悟性和叶锦城从言语上的指点来加以练习,可无法手把手教导,这重剑也学出了一股三天打渔两天晒网的意味。
  叶锦城擦去额角的冷汗,将手支在重剑剑柄上,忍着肩膀隐隐作痛的旧伤去看那西斜了的月亮。夜已经很深了,可他还是睡不着。
  身后传来草木轻微的窸窣响动,叶锦城的内力大不如从前,回头去看,叶九霆已经走得很近了。十多岁的孩子,已经开始渐渐有了少年的身条,眉宇在青涩与稚气间徘徊。叶九霆看见他回过头来,便站住了。
  “师父。”他轻声开口。
  这些日子以来他已经习惯了改口称叶锦城为师父。他渐渐长大,也逐渐开始将幼年那些模糊不清的事情用少年人特有的敏感整理出头绪来。大师兄——如今已经是他的师父——和陆明烛之间的事情,师父的病,旁人看师父的目光,他都能感觉到。可师父对他来说,却不像是那些流言蜚语里的存在。叶九霆自己出身不好,从小就甚少有人细致地关心他,叶思游是一个,师父是一个,那相处短暂却有着异乎寻常耐心的陆明烛是一个。旁人对叶锦城指指点点,虽然那些话叶九霆还听不太明白,可却不由自主地产生排斥的心绪,那些说叶锦城不好的话,他充耳不闻。他模糊地知道,是师父对不起陆明烛,却对其中关窍不甚明白,也不想去问,日后该知道的,自然会知道。
  “师父,”少年站在枯草丛中,眼睛闪闪发亮,“师父,你别弄那重剑了。以前那些武学招式,我都会了,以后勤加练习就是了。”
  叶锦城心里涌上来一阵说不出来的酸楚。他知道,叶九霆这么说,不过是为了安慰自己罢了。他走上前来,无声地搂住叶九霆,轻轻抚摸少年黑亮的长发。
  “没事,”叶锦城的声音很低,“没事,这重剑,你一定能学好。没事,我会想办法。”
  他很是清楚,算得上是自己连累了徒弟。自己的武功已经废去大半,无法手把手教导叶九霆重剑武学,而藏剑山庄上下,也鲜少有人愿意主动教导叶九霆——为着他的缘故。他之前所做的事情,以及后来的情状——流言很多,尽管表面似乎已经渐渐平息下去,可他知道,它们从来都没有消弭。人们对他彬彬有礼,君子如风,可背地里说起他,总是带着难以言喻的轻蔑和好奇。叶九霆成了他的徒弟,没有人愿意与他们走得太近,免得引火烧身。流言能够杀人,比刀剑更为可怕,人人都避之唯恐不及。他一直意欲拜托旁人来教导叶九霆重剑武学,可其他师弟师妹们自己的功夫也很是平平,其他有能力教导的,态度却都暧昧不明,他唯恐叶九霆被人当面羞辱,思来想去,竟然无人可求。
  第二日天气持续阴沉着,直到中午,就开始落下小雪来,到了午后傍晚,雪片越来越大,地上很快就薄薄积起一层。
  叶锦城刚刚出门,就有下人过来,说是在杭州城听见人议论少林寺之事,因为之前似乎听见叶思游提起过相关的名号,唯恐有关,故而回来告知。
  “少林寺?”叶锦城听见这三个字,心里突如其来地跳了一下。
  “……那群人提起少林寺静亿大师。”
  “静亿大师?”叶锦城神色变了,“怎么?”
  “说是静亿大师几个月前圆寂了。”
  “……啊!”叶锦城不由自主地叫出声来,“你可曾听见到底是哪一日?”
  下人说了个日子,叶锦城一听,竟然就是在师父去世后第二日。他默然无语,站在那里怔怔地想了好久,直到雪片掉落在头发上和身上,将衣服浸得半湿,他都浑然未觉。师父的墓几个月也无人洒扫,叶锦城心中不忍,却也没有办法,因为之前答应过叶思游,烧七过后一段时日,都不能去祭拜探望。师父去世前的情状,只要想起来就让他痛心不已,心中便也对陆沧海生出更多的埋怨——只是如此,在他的情绪中,仍然无法直接地将陆沧海与静亿联系在一起,在他看来,他们似乎并不是同一个人——这些都不重要,已经都不重要。如今陆沧海也已经跟随师父去了,无论他们在九泉之下是否相遇,是怨憎还是欣喜,是牢记还是遗忘,都已经不是活着的人能知道的。
  他害怕,因为有朝一日,也许了解他与陆明烛之间故事的人,也会觉得,不重要,都已经不重要,岁月能抚平旧事,模糊对错,让是非都渐渐虚无,这对他来说,恐怕反而是占了天大的便宜,可对陆明烛来说呢?受过的伤害,流过的眼泪,都终将化为如烟往事,没人记得,也没人在意,更不会有人为他鸣什么不平。
  一旁的下人轻声叫他,叶锦城这才回过神来,赶紧吩咐派人去嵩山打听消息,看是否属实,若是属实,虽然已经错过吊唁,可也要派人去一趟。
  叶锦城吩咐完了这些,才发觉天色已晚,四周夜色都笼罩下来了。他本来打算去找叶梅芳,却耽误了,此时太晚,只怕叶梅芳不见他。叶锦城转念想了想,又觉得夜深人静,倒也有好处,免得彼此尴尬。
  (八十四)
  叶梅芳的屋子外面种着许多梅花。在这深冬时节,还未开春,它们都还没有开放,只是一堆沉默的青灰色枝干罢了。叶锦城绕过梅树,看见后面的屋子里亮着一盏孤灯。大光明寺之变已经过去几年,叶梅芳却也一直没有成亲,也许是因为谷清泉的缘故,也许并不是。叶锦城不知道,他也不能去问。
  雪片还在打着旋儿不住地飘落,叶锦城轻轻踏上门前台阶,他的手举起来的时候动作很缓慢,可敲门的时候并没有半点迟疑。
  只是那手指还没落到门上,里面就传来叶梅芳的声音。
  “谁?”
  “……师兄,是我啊。”
  叶梅芳似乎沉默了一刻。叶锦城听见他推开椅子的声音,然后是往这边走动的脚步声,门被拉开了,叶梅芳站在门后,有点诧异地看着他。自从谷清泉死在大光明寺,一来是叶梅芳终究多少有些不能释怀,二来是叶锦城情况不好,自顾不暇,他们没有多少交谈的机会。尽管愧疚一直在折磨着叶锦城,他也想要道歉,可随着时间的绵延,越发不知道要如何开口。
  “进来吧。”叶梅芳没多说什么,转身往屋子里面走,叶锦城沉默地跟在后面。屋子里燃着炭火,很是暖和,他之前未曾撑伞,肩膀上的积雪悉数化了,将外氅弄得有些潮湿。叶梅芳走到火盆旁边,沉默地扭头看了叶锦城一眼,随即转身拿起火扦子,将炭火拨弄得更旺一些。
  “什么事?”叶梅芳的声音听不出不自然,可叶锦城能感觉到,那里面有一种不由自主的疏离,也许叶梅芳本人并不想这样,可也无法控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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