庭生这孩子总是背负着什么,总是觉得他承了所有人的恩情,总是想要把这份恩情回报给大家。
这个傻孩子,他以为自己终于得到了这个机会。
怒气从萧景琰身体里褪去,在这一刻,他突然变得异常冷静。
“我要回去金陵。”
“你父皇正在到处搜捕你,殿下这个时候回去,只是自投罗网。”
“我知道。”萧景琰道,“可是我不能眼睁睁看战英死。还有林广涛和其他那些因为我受了牵连的人,我不能弃他们于不顾。还有……庭生,我跟我自己
发过誓,只要还有一口气在,就要保他平安。”
“可是现在案子还没查清,真相未明,就算你见到你父皇,你父皇也不会相信你的。”蔺晨抓住了他的胳膊,“殿下这是明知不可为而为之。”
“查案是先生的专长,不是我的。”萧景琰拉开了蔺晨的手,“而我能做的,就是去向父皇负荆请罪,用我这条命去换庭生、战英和所有人的命。”
蔺晨再次抓住了他的胳膊。萧景琰回头看他。
“你阻止不了我,蔺晨。”他说。
“我不阻止你,我送送你,行了吧。”蔺晨说,“天色就要亮了,要进城,我们就快点走。”
其十 定衷情
天色未亮,他们入了金陵城。
整个金陵都在戒严中。卯时之前、戌时之后,百姓不被允许出行。
除了街头巷尾巡逻的卫兵,路上没有一个行人。他们绕过卫兵,往皇城行去。
寒意夹带着清晨的寂寥席卷而过,到处可见凋落的枯叶在风里无助翻飞。
蔺晨捡起一张被风吹落的告示。
“靖王副将列战英,弑君逆上,残害忠良。刑部侍郎林广涛,杀人灭迹,近狎邪僻。贱民庭生,冒充皇子,妖言惑众。镇北将军府,私藏兵器,暗图谋
逆。以上重犯,皆判斩首,以示天下,以儆效尤。现镇北将军府首犯赵怀准已服毒自尽,府上众人皆罚没为奴,褫夺爵位,家财充公……”
萧景琰和蔺晨都在被通缉的名单上。凡首告者,重赏。
蔺晨拿着自己的画像左看右看。
“原来我的人头还是挺值钱的,不过我觉得还是我真人比较好看,”他问萧景琰,“你说呢?”
萧景琰想说,是我连累了你。可是话到嘴边,又咽了下去。
到了这个时候,说连不连累也没有什么意义。
“先生自己小心,可别被抓住了。”他只是道。
“抓不住,”蔺晨嘀咕,“我跟殿下不一样,我可不会去自投罗网。”
从这里往北走,没多远就是宫墙了。萧景琰看了看将明未明的天色。
“该走了,天马上就要亮了。”萧景琰转身,蔺晨突然抓住了他的袖子。
“真的要去?”他看着萧景琰,萧景琰不解其意。
“要不我带着殿下逃走怎么样?”蔺晨道,“管他什么朝堂什么阴谋,天下这么大,江湖这么远,哪里不是逍遥的地方。要是殿下愿意跟我走,我保证就
算你父皇找一百年,也绝对找不到我们。”
萧景琰笑了。
在这个时候还知道开玩笑,大概也只有这个人了,他想。
然后他突然记起六弦琴一案时,在摇晃的马车中,蔺晨也讲过差不多的话。
可是那个时候他不能走。现在他更不能走。
他摇头:“先生知道不可能。”
“就是说说。”蔺晨也笑了,“我知道不可能,谁叫你是萧景琰呢。”
“殿下想过最坏的结局吗?”然后他问。
“想过,”萧景琰道,“不过一死。”
“但是我必须去。如果我不去,他们就是一条死路。”然后他道,“我去了,或许他们还有一线生机。”
又或者,就算他去了,也救不了他们。但是至少,他可以陪着他们一起死。
不知道是不是即将到来的结局沉沉压在了他们心上。两个人都沉默下来,再无言语。耳边只剩呼啸的风声,仿佛想要将空气里的寒意撕开一个口子。
可是天色就要亮了。
……送君千里,终须一别。
萧景琰先开了口:“先生便送到这里吧。”
“我和殿下相逢一场,殿下走之前,能不能最后回答我一个问题。”蔺晨突然道。
“先生请说?我一定回答。”
“绝无虚言?”
“绝无虚言。”
“好,”蔺晨正了神色,“那我问殿下,梅长苏给你的第三个锦囊到底写的什么?”
萧景琰惊讶地抬头看蔺晨面色,然后突然了然了。
“先生已经知道了?那第三个锦囊里的留言。”他道。
“梅长苏那个家伙还能写什么好话?还不是让殿下留下我,好陪着殿下一起共步朝堂,搅弄风云。”
萧景琰点头:“诚如先生所说。”
“那殿下为什么不留我?”
为什么?萧景琰在心里呼出口气。
这要从何讲起,又如何能讲,他想。
从来世事炎凉,他只一人独步。
聚散离合,都须看淡。喜怒哀乐,皆藏心中。
便也是不看,不想,不求,不留。
可是,遇到了这个人,便是欲看,欲想,欲求,欲留。
……可是不能留。偏偏这个人,最不能留。
“先生帮我,乃为朋友之义。先生助梁,乃为君子之仁。先生帮了我和大梁这么多,仁至而义尽。”他道,“而先生人在庙堂,心却在江湖。我自当让先
生回江湖去。”
蔺晨看他:“殿下刚刚答应了我并无虚言。”
“我没有说谎。”
“可是殿下的真话却只说了一半。”蔺晨顿了顿,“我问你,萧景琰,你不留我,是因为你不在乎我,还是因为你太在乎我?”
萧景琰背上一僵,脑袋里嗡嗡作响,心一下子跳得失了节奏。
……蔺晨还是知道了。
该死的情丝绕,定然是让他在错乱昏沉之中做了一些出格的举动,说了一些不该说的话。他盯着蔺晨嘴唇上的伤口想道。胸口一阵翻江倒海,五脏六
腑都乱了位置。萧景琰握紧了拳头,想要把如风暴般袭卷的情绪都按捺在沉默里。
可是蔺晨却不放过他:“萧景琰,你是不是喜欢我?”
“是。”萧景琰终于道,咬紧了牙关,“我在乎先生。我喜欢先生。”
说出来了,心里突然就豁了个口子,千万种情绪都泄了出去,变得空空荡荡的。
狼狈有之,羞耻有之,不堪有之,坦然亦有之。
守不住就守不住吧,他想。
他没有守住战英,没有守住庭生,又怎么能够妄想守住这么一个锥心蚀骨的秘密。
不过既然从此之后天涯两别,不如就带着这份坦然分开,也少了一份虚妄的念想。
紧紧握住的拳头松开了,萧景琰撇开头去。
“先生想笑就笑吧。”他道,“但是请先生相信我,我对先生的这份感情,绝无半分苟且……”
他没能说完。因为谁灼热的嘴唇堵住了他将要出口的话。
有一瞬间萧景琰没有回过神来,脑子里一片空白,只是愣愣地睁着眼睛。
但是整个世界茫然一片,嘴唇上的触觉却如此真实。
他能在自己的唇上尝到蔺晨的味道。
天气太冷,他的嘴唇皲裂了,蔺晨本来嘴上就有伤,两个人的呼吸碾压在一起的时候,带着点淡淡的血腥味。
……蔺晨在吻他。
萧景琰反应过来了。
是的,就算萧景琰这辈子再怎么不解风月,他也明白这是一个吻。
可是这算什么?萧景琰想。
知道他决定只身赴死,便要给他一些临死前的慰藉么?
又或者说,这个看惯了武林生死江湖别离的人,本就不介意那些情爱伦常,便是要用这种方式为他送行?
萧景琰觉得有些啼笑皆非。
他只在情丝绕的虚妄梦幻中有过和这个人的短暂温存。在清醒之后,他从未存半分奢求妄想。
不过,若这是这个人最后的好意,那他也许便什么也别想,享受这离别的片刻就好了。
可是不行。他是萧景琰。
萧景琰宁肯睁眼赴死,也不愿苟且于这样一抹并不真实的感情。
“够了。”他猛然推开蔺晨,用手背擦了擦唇上的血痕,“我萧景琰平生一人早已习惯,最不需要的便是先生的同情。”
蔺晨愣了一愣,然后大笑起来。等收敛了笑容,蔺晨忍不住摇头。
“这你还不明白,萧景琰,你还真够笨的。”他对萧景琰道,“你看我蔺晨就长得这么像乐善好施的人吗?”
然后蔺晨再没有半句废话,伸手一揽,将萧景琰拦腰揽过来,又贴贴实实地吻了上去。
那是一个豁出了命似的吻,唇齿滚烫地交缠着,粗暴得让萧景琰浑身战栗,又柔情得让他惊心动魄。
蔺晨想要用这个吻向他证明什么。
——他错了。他一直都错了。
“你……难道……”他在蔺晨的唇齿之间喃喃,有些不可置信。
蔺晨依然在他的唇上徘徊着,气息纠缠着气息,嘴唇牵扯着嘴唇,似乎根本不想浪费这个时间开口说话。
“我一点也不乐善好施,”待到又将他的嘴唇温柔含了一遍,蔺晨才终于道,“别人想要看看我的心,我连片影子都不让他们瞧。”
然后他伸出手,把萧景琰那只受了伤的手轻轻握在手心里:“我这颗心,谁也不给,只给你,萧景琰。”
萧景琰抬头看他。他们四目相对,那双眼睛里的浓情让萧景琰透不过气。
书里都说情动的欢喜是风花雪月,可是此时此刻,萧景琰却觉得在他胸膛里跳动的,却仿佛是可以烧毁整个世界的烈焰滔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