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看到一个穿着红衣的人。
在那片寂静无声的黑暗之中,这个人总在那里,在他前面走着,仿佛在为他引路。
红色的袍衫在被春风吹拂而起伏的绿草上行过,宛如鎏金的丹朱渗入了苍翠画板之中,美得惊心动魄。又像是一簇熠熠生辉的流火,在碧波苍浪的大
海尽头领航。
蔺晨跟随着那簇火焰,追随着那个人,跌跌撞撞,步履蹒跚。
他看不清那个人的样子,他不知道那个人的名字,可是他的心里却隐隐知道,只要跟着这个人走,他就不至于完全堕入黑暗之中,被这片黑暗吞噬。
即便在最黑暗痛苦的时刻,关于那个人的念头仍支持着他:活下去。
因为活下去的话,也许有一天他可以见到那个人。
……那个人是他那颗被黑暗和疯狂折磨的心中仅剩的光明和清明。
突然有人走进屋子里来,带来了流动的清风,打断了他的思绪。
他看不见听不见,这个时候别的感官反而会变得特别敏锐。
“小豆子?”他问。没有人回答。
跟小豆子相处也快有一年了,蔺晨和小豆子建立了一套属于他们之间的交流方式,特别是在他犯闷症的时候。
碰碰左腿:“我来了”。
碰碰右腿:“我走了”。
碰碰左手:“出去走走?”
碰碰右手:“回去吧,我要去找飞流大人玩了。”
但是今天这个人不是小豆子,因为对方突然握住了他的手。
手指修长如玉葱,但是指节却十分有力,指腹上有薄薄的茧子,拿惯了笔,也拿过剑。
是他,蔺晨想。
……那个执迷不悟的人。
蔺晨想要从那个人手里抽回手,但是对方把他的手握得很紧,他一下子没有挣脱。
两个人大概僵持了半刻,然后蔺晨感觉那个人摊开他的手来,然后在他的手心里一笔一划写着。
——今天太阳很好,十里杏花林,粉云满枝头,我们出去看看?
“不看。”蔺晨道,“反正我又看不见。”
那个人却仿佛不恼,又开始在他掌心里一笔一划写起来。
手心有点痒,蔺晨想要抽手,对方却再次把他握住,不让他动弹,然后继续一笔一划地写下去。
好好好,我忍,蔺晨想。看你到底要写些什么。
——雨后却斜阳,杏花零落香。
好嘛,居然写起诗来了。
——等再落几场春雨,就是夏天了,杏花都落了,就闻不到那幽微淡香了,可别说我没提醒你。
说得倒是在理,蔺晨想。
他还在犹豫,可是没想到那个人用力拽了他一把,硬是将他从凳子上拖起来,生拉硬拽就往外走。
“哎哎哎。”蔺晨抗议,“你怎么软的不行就来硬的?”
那个人大概在笑,但是蔺晨听不到。只感觉手心里有人挥洒地写道:
——软硬兼施。
蔺晨一路被拖着,去了杏花林。
那个人的手牵着自己的,牵得不算紧,但是手指攥着,蔺晨知道自己大概是挣不脱的。
他只好就这么跟着他走。
有一刻,蔺晨突然生出一种错觉来,似乎自己一直都是这样做的。
跟着他,追随着他,就像是……在黑暗之中的那个人。
杏花香随风幽微而来沁入蔺晨心脾的时候,蔺晨就知道已经到了杏花林。
那个人让他在石凳上坐下来。
太阳真的很好,正如那个人所说。
虽然他看不见,但是暖洋洋的风吹拂到他脸上,有一种难言的惬意。
可是他才不想让那个人瞧出来他的惬意,所以只是道:“说了我看不见,来也白来。”
——你看不见,我帮你看。
那个人在蔺晨手心里这么写道。
——前有远山浓遥黛,后有杏花淡流霞。
明明看不见,可是那幅山水画卷就这样一下子在蔺晨眼前铺开了。
可是蔺晨存心逗他:“还有什么?”
那个人想了想:
——白云渺渺处,有你有我。
无边黑暗突然落了下去,整个世界仿佛都因着这个人的到来亮堂了起来。
心神震荡了一下,蔺晨赶紧攥住拳头,按捺住心中动摇。
自从死而复生之后,他的心里一直空着。
无所思无所念,无所爱无所恨。无情无欲,无烟无火。
可是奇怪,见了那个人之后,那颗空寥禅定的心突然就满了。
……满得再也装不下其他什么东西,什么人了。
有思,有念,有烟火,有情欲。
有时午夜梦回的时候,他会在梦里见到这个人,枕在他的胳膊上,睁着那双带着水光的桃花眼看他,沙着嗓子在他耳边轻唤:“蔺晨”。
然后一直在黑暗之中引路的那个人会回过身来……然后变成了这个叫做萧景琰的人的样子。
蔺晨曾经觉得闷症最好,他曾经觉得黑暗于他已是习惯,可是这一刻,不知道为什么,他竟是如此痛恨黑暗。他突然很想看看,就这一刻也好,看看
那个人站在杏花林底下,被春风吹拂鬓发的样子。
蔺晨突然疑心起他那个一直空着的美人榜榜首的位置来。
……那仿佛是他特意为谁而留。
人没有了回忆,却不是没有了心,没有了魂魄。他想。
只要这颗心还是一样,是不是就会埋下同样的相思子,开出同样的痴嗔花,结出同样的顽念果?
只要这个魂魄还是一样,那么无论时间是倒流回最初,还是狂奔向尽头,在漫长的岁月河流之中,是不是只要有一瞬,能再次见到同样的人,就还是
会再次爱上那个人?
正出神,突然那个人碰了碰他的头发,把蔺晨吓了一跳。
“做什么?”他问。
——你的头发上沾了杏花瓣。
那人写道,突然顿了一顿。
——看错了,是白头发。
蔺晨摇头:“岁月催人,老了老了。”
那人就写:
——不老。
蔺晨笑了:“胡说。”
于是那人又写:
——老了好。
“为什么?”
那个人摊平他的手,一笔一划写得很认真:
——人生若只如初见,只恐白首盼不到。
白首?蔺晨在心里长叹一声。
若是他时他日,他们两个以他种形式相见,或是另一个轮回,他是另一番模样,也许可以有所不同。可是此时此日,这个轮回,这样的他,又有什么
资格执子之手,允子白首,与子偕老,予子快乐?
想到这里,他道:“我要回去了。”
那个人拉住他的袖子。
——怎么了?跟我在一起,很闷?
蔺晨忍不住笑了。
他摇摇头:“你这人真奇怪,跟个犯闷症的人在一起,却怕自己闷?你应该学学小豆子。”
——学小豆子?
“对啊,小豆子就知道什么时候该接近我,什么时候不该接近我。”蔺晨道,“他是个小机灵鬼,他知道我犯妄症的时候不用理我,我犯狂症的时候要跑
得远远的,而犯闷症的时候我会变得特别闷,这时候他就会跑去跟飞流玩,或者自己跑到后山摘山果子去。”
——不闷。
可是对方写道。
——你这样的时候,我就可以对你为所欲为了。
蔺晨觉得自己大概是弄错了。最后几个字……大概不是自己想的那个意思。
“你什么……”他问。
可是他刚开口,可是那个人突然俯下身来,在他唇上轻轻啄了一下。
蔺晨那双眼睛,尽管看不见,都瞪圆了。
然后对方在他手心里写:
——这就叫为所欲为。
其九若能参破
小豆子说:最近少阁主突然有了一种新症状。
不是闷症。不是狂症。不是妄症。
少阁主就在屋子里,对着一把剑长吁短叹。
小豆子不明白,问孟掌柜:这是什么症?
孟掌柜笑笑:相思症。
小豆子更不明白了。……他们琅琊阁里明明没有女子啊。
孟掌柜又笑笑:你太小,还不懂。
嘁,小豆子想,孟掌柜肯定又诓他了。每次孟掌柜要诓他,总是这么说。
所以他去问飞流大人。
飞流大人托着腮在那里坐着想了很久,突然醍醐灌顶。
我知道了,我知道了。他兴奋地道:是水牛症。
啊?
你想啊,蔺晨哥哥每次一见不着水牛,就会犯那个新症状对不对?你说,他是不是得了水牛症?
原来如此,小豆子恍然大悟。
……果然还是飞流大人最聪明了。
可是既然少阁主一看不见水牛就会犯病,不知道为什么,他却还是没有招水牛进琅琊阁来。
水牛天天上琅琊山求职位,孟掌柜却总是说司书童已经不缺人了。
小豆子大大地想不明白。
但是天大地大,不明白再大,也没有吃好吃的事大。
今日终于做成了杏花玄饼。
小豆子已经馋了好久了。蔺晨便带了他去杏花林找了处山石坐下来,赏赏杏花林,吃吃杏花饼,多么快意。
正准备大快朵颐,却突然看见萧景琰从琅琊阁出来。
蔺晨起身想躲,然而小豆子已经一眼看见了萧景琰,手舞足蹈地朝萧景琰招手。
“这里!水牛,这里!”
嘿,躲都没处躲去。
看萧景琰过来,小豆子立刻蹦跶过去,拉住了萧景琰的手。
“水牛,你怎么才来?”小豆子道,“你看看,少阁主今天又害水牛症了。”
“什么水牛症?”
“飞流大人说了,少阁主一看不见你,就会犯这个新症状,所以当然叫水牛……唔……”
“吃饼。”蔺晨塞了一个玄饼在小豆子嘴里,小豆子还拼命想讲话,他就又塞了一个进去。